西维的奇幻冒险懒懒散散的阿伞

第98章 献给普蒙托利的花束(五)

夜凉如水。

即使此刻高悬于夜空之上的明月只不过是一颗彻底虚假的卫星,但当那皎洁而银白的月光洒在门前时,他仍然感觉到了如同冰霜附在其上一般冰冷。

一回头,他一点都不意外地看到了昨天那场闹剧上的另一位主人公。

“初次见面,托奈莉是吧,你好。”

棕发的女孩比他在台下看到的要单薄一些,此刻披着旁边金发少女的外套站在夜风中,借着光芒他隐约能够看到她的眼眶泛着红色——好像是刚刚哭过一样。

“……她刚睡下,不要过多的打扰她。”

犹豫了一下,他关好门,转身准备离开。

其实他并不讨厌这孩子,即使她占据了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但既然西维本人是如此喜爱这孩子,那么即使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心情,他又有什么资格不去维护她呢?

瞟了一眼站在她身边对他面色不愉的金发少女,他的话语在舌尖转了几周还是换了说辞——没有任何人能比一位在政坛摸爬滚打多年的公务员更能在一瞬间看清一个人——漂染的发色、爱德丝蒂常见的粉色瞳、并不寻常的出身、以及……那张脸。

不动声色地略过她躲闪的视线后,心下已经有了猜想的威廉并没有对她的出现多加询问,反而对着托奈莉轻声说道:“天色很晚了,下次记得回来的早一点。”

“……嗯。”

内里只穿着今天中午的那一件白色礼服裙的女孩披着朋友给的棒球服外套,有点紧张地在回家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威廉——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会面,除了西维之外她没有任何值得他多加在意的因素;而对于托奈莉来说,对方却是曾与她立下约定、曾并肩作战的骑士长。

在这种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想依赖什么人,即使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又去了那间地下城区不起眼的小酒吧,还对着那位奇怪的老板边哭边抹眼泪地说出了发生的一切——但人在溺水的时候,就是会用尽全力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的。

即使那是一根将要被腐蚀的朽木。

而人在倾诉什么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她抽抽噎噎地将她满肚子的委屈都倾诉殆尽后却发现外界天空早已明月高悬。

夜晚的爱德丝蒂其实并不黑暗。

上城区此刻仍然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宽敞的街道主干似乎已经忘记了今日几乎全城人都有目共睹、堪称狼狈的烂摊子,各式各样的大型活动在这里层出不穷,甚至还有特有的格局花车表演来为今夜的美梦锦上添花。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按照节目表演的流程照亮每一个前来观赏之人的脸庞,让人感觉自身如在白昼。

但下城区并不是这样。

不愿意与“贩卖”爱情为生的人同流合污、却又身无所长的这群问题青少年从出生起就没有在地下城区见过稳定的灯光来源——即使星际时代已经实现了稳定的核反应堆技术,廉价的电能堪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作为整个星球的垃圾处理中转中心和地下水系统的地下城区也并没有让在暗中掌控整个星球经济命脉的资本费心为他们拉通电线的价值。

通往上层区的路线早已经年久失修,如今日常除了他们和维护地下水系统的无人机之外,已经无人问津。

“……你送她回去吧。”

看着托奈莉一口一口把饮料全部喝下去现在哭得昏昏沉沉的老板,对着来找她的金发少女如此说道。

“嘎吱——嘎吱——”

神秘的酒吧老板依然穿着黑白的酒保制服站在吧台后面,半长的黑发松松散散地扎在脑后,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那些似乎永远擦不完的玻璃杯。他的声音慵懒、发丝柔软,除了那双钴蓝色的眼眸之外,整个人似乎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锐利的地方。

但是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地下城区的金发少女并不这么觉得。尽管现在在她眼中这个男人简直浑身上下全都是破绽,但是他能一直在这儿开着这家不属于任何一个老旧势力店、甚至在她面前表现得也能如此松散——这就是他不能被轻易招惹的最大证据。

“我当然会。”金发少女本来就是来找托奈莉的,想到了一会儿要离开地下城区去到上城区,又有点犹豫,戴上了自己不离身的棒球帽。

“她是我的朋友。”

这句话说出来就不免有点欲盖弥彰之嫌,黑发的男人闻言轻笑了一声,看着金发少女将女孩一只手搭在肩上扶着女孩准备离开这个地方,没有再说什么话。

“……我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出乎他意料,在他看来一直在这场“友谊”中打着自己小九九的金发少女居然在离开酒吧的临门一脚时突然站住了。

她没有转身,就那么扶着那孩子,笔直地站在门口,大声而坚定地向他说着那些话。

那些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由她说出口的话。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背景,也不知道你在爱德丝蒂究竟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你要拿那东西伤害她,即使只是为了地下城区的秩序,我——我们,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说罢,来不及等老板的回答,金发少女带着托奈莉脚步匆匆地立即离开了这个地方。而直到踏出地下城区的地标时,她才松了口气,夜风吹来,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内衫。

回头望向身后昏暗的出口,她第一次觉得那个粗糙的门框简直像极了一只想要将一切都吞食殆尽的野兽的口。

她,他们,所有的人,似乎都会被这只贪婪的野兽吞吃入腹。

“西,西维……”

身边睡梦中的女孩迷迷糊糊地吐出几个字母,看着她一无所知的脸庞,坑害了别人一辈子的金发少女第一次对着自己的“受害者”叹了一口气。

即使知道现在女孩根本听不到她的话语,但在寒风之中她还是絮絮叨叨地同她说了很多。

“……回去吧回去吧托奈莉,回去找你爱的、也爱着你的那个人吧。然后,然后就别再傻傻地回来了,你有更好的人生,不值得浪费在这里——而且你要知道托奈莉,你要知道,这世上啊总有些人,他们对你的态度好坏从来都不是他们好坏的评价指标。”

女孩昏昏沉沉地在她身边点着头,而薇莉一点都不抱希望她能够听到并记住这些。但是,这也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她伸出手,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

这个世界上,其实大多数人都不像他们看上去那样清晰明了,每个人都有只愿意让自己知晓的秘密,都有只愿意告知自己的事情——而托奈莉总是个贴心的孩子,即使她总能察觉,但她一点都不想刻意将这些都捅出来。

……或许这也是她能如此顺利成长的秘诀?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对似乎一瞬间对上什么阴谋脑电波而自愿一同离开的两人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无论是跟踪还是窃听,即使贾维斯一直在尝试诱惑她,也不。

她准备进门——虽然她没有钥匙,但她从来也不需要钥匙。西维不会在任何她能到达的地盘上设置托奈莉不能进入的权限。

『也许她不想让你进去呢?毕竟你看,这扇门总是关着的。』

『可是,它没有上锁。』

她总是欢迎着托奈莉的到来,无论任何时刻,无论任何地点。而托奈莉也总是很乐意跟着她的脚步一同去往任何西维所在的地方——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是否西维也是这样想的呢?

——她们或许曾经是同一个双面的灵魂,西维有着属于人类理性的一面,她聪慧、冷酷、果决甚至在有些时候显得过于残忍,却永远强大、自由而无拘无束;而托奈莉自己则代表着人类感性的一面,她或许弱小、无知、感情用事而唯唯诺诺,却永远敢爱敢恨、永远心怀善意、永远乐观向上。

『一个灵魂,两种性格,同一颗心。』

西维轻轻地躺在床上,屋子里浓重的酒气在威廉和贾维斯的清洁下已经逐渐散去。但她看起来睡得一点都不好,或许威廉将她放在了床上又贴心给她盖上了毛毯——即使她身处于温度恒久舒适的度假区,但对于自己所爱的人,人们总是在任何事上都不会吝惜自己的感情——但她本人就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家伙。

她看着西维就这么在酒精和解酒药作用下睡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想笑出来,却又记得自己不能打扰到西维难得的安眠,捂住嘴,眼泪却自顾自地冒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抹掉它们,却丝毫不能抑制自己内心酸涩充盈到流淌而出的感情——就像是在拼尽全力地去抑制一个即将烧开水的水壶,就算她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它彻底按下去,只能看着自己徒劳无功地做这些蠢事。

『西维,你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这个世界上曾经的人类其实都是两面人,而自从上帝把人一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自出生以来就都不算完整。』

西维没有说话。

她当然不能回应。

但这不妨碍她想象着西维如果听到她的这番话会有什么反应,也许是这样?——“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对上帝的存在持保留意见,但是对祂的信徒编造出来的故事,我会永远持反对意见。”

哈哈哈哈。

她沿着西维睡下的边缘面对面轻轻躺下,看着西维熟睡的睡颜——恬静而安宁,如同死亡一般的甜蜜与幸福,和睁开眼后的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这样的祥和的氛围即使在她们之间,也很久都没有过了。

西维不喜欢休息,即使她不肯承认,但她真诚实感地相信着睡眠是人类最不必要保持清醒的保护措施之一。她讨厌无序、讨厌唯心、讨厌虚假,宁愿一直强制使用咖啡保持大脑清醒,她也不会选择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乖乖关掉自己的思考引擎。

因此像这样——托奈莉轻轻靠近了她一点,近到她似乎就躺在她的怀里,近到她能听见她的呼吸声——真的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西维,我们一起居然已经经历过了那么多的事情了。

有时候我真不知怎么才能和你亲近起来,你好像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我琢磨不透,追也追不上,就坐下哭了起来。 你要是喜欢别人我会哭,可是哭完,我还是会一直喜欢你。

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那么多世界,但有时候我在飞船上看到那么空旷的宇宙,我也会想——如果所有人都有自己能够回去的地方,那么我的归宿又会在哪里呢?』

她背离了自己的家乡而踏上了旅途,就像西维在年幼时也永久地告别了自己的宇宙在世界上漂流一样,她们曾经都是断了线的风筝,都是某种意义上无家可归的人。

『但是,但是——』

或许是感受到了怀里的温暖,又或许只是下意识所为,总而言之西维在睡梦中突然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小孩。

托奈莉在这样突然的力道里一下子撞到了西维的身上,眼睫毛轻轻挂着的泪水也因此抹到了她洁白的衬衣上,让那名贵柔软的白色布料上,又新增了两抹显眼的水痕。

或许温暖不仅仅是睡梦中的西尔维亚这么觉得,在她怀里流着眼泪的托奈莉也这么觉得。

本来将要止住的眼泪就在这样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下再次夺眶而出,托奈莉的鼻尖对着她的身体,她闭上眼睛,轻轻地、乖巧地调整自己的姿势缩在了她的怀里,选择一同沉沉睡去。

『西维,你说要我离开你身边,你说在你身边你一定会伤害我……可是,可是啊西维,我的归宿,除了在你身边,又还能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