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黎明
“一步,两步,三步……”
在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有一男一女带着初为人父母的骄傲与喜悦轻轻牵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她记得她脚下的草坪是如何的柔软,前一天特意细心将草坪仔仔细细除了一次草的男人又是如何彻底地检查一次路面是否平整。
西维记得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脸庞,以及他们看她的眼神。
仿佛在看着无限珍宝一般的神情,让那时小小的西维即使在满是信息流与智能科技的世界里也能感到安心而平静入睡。
可是——这世界可真是讨厌,为什么不管怎样的幸福也总要有一个可是来打扰?——即使他们彼此都深爱对方,可是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她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们。
他们从此天各一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西维偏执地盯着日历翻过了一页又一页,在时间走过二万五千五百五十页后,他们终于此生不见。
西维永远地失去了能够回去的地方。
*
大地为毯,绣上朵朵血花;天穹为盖,掩住层层霞光。
血与火的硝烟里,所有人——无论是在城门上的还是担架上的——都在或明或暗地观察着战场的中心,那个一直如同天神般高高在上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孤独的人。
他们唯一的君主,他们最后的帝王。
火红衣裙的少女脸上满是擦伤与飞灰,即使她此时也几乎无力站直,但她依然扶住了身边的白衣伙伴,漂亮的眼睛略带着期盼地看着他们战场上的主君。
主君手里还握着那根簪子,那根漂亮的、华美的,曾经只用于摆放在托盘上、佩戴于少女乌云般的黑发间的簪子。
它曾经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害,能够让人放心地将它递到少女的手中仔细把玩而不用担心她会不会伤到自己。
因此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样——医务组后勤人员在一旁心惊胆战地提醒那位仍然一言不发的主君,其上镶嵌的宝石因为主人的用力过度深深割伤了主人的手,鲜血浸染了宝石,穿透了皮肉,顺着掌心的纹路流淌而出。
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西维一言不发地慢慢转身返回城门,这场战争是他们的胜利,却是她个人的溃败。
她曾经无比坚持的理念在奥尔瑟雅被她射杀之后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毫无意义。那个女人口中“你是我的孩子,我自然知道你会怎么选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甜蜜陷阱,而她自高自大地说着“毫不在意”然后灰头土脸一头栽了进去。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怎么做,她用生命证明了西维一直以来的逃避不过是自欺欺人。
这是奥尔瑟雅的完全胜利。
西维摊开手掌,深嵌入掌心的宝石连皮带肉被撕扯开,一股新的血流从她掌心冒出。她不在意,翠绿的眼眸盯着那支簪子,其上的宝石也被她的鲜血污染而不再纯粹。
她猛然记起来这支簪子是要交还给它的主人的,她还记得那棵桃花树,记得那个明明风华正茂却在那棵树上带着寂寞与绝望地告诉她她想要去死的红裙少女。
那天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天,她不过是心血来潮地突然想去那个位置走走。一路顺着月光的指引,她沿着青砖瓦缝来到了那棵美丽绚烂的桃花树下,风吹过,如同桃花妖一般的女孩就那么出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本来是不着急还这支簪子的。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来人往,有些人会再次遇到而有些人却注定相忘于江湖。如果她该去还这支簪子,她就一定能再次遇见那女孩;如果这支簪子注定要留在她手里,那也是她人生的一个小插曲,不会对她有任何影响。
而现在她不这么觉得了。
她从前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明明很多时候,她只需要再挽留一下,只需要再向前一步,她就能把很多东西留下,她就能更多的拥有一点这些来之不易的羁绊。
——明明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好好地去珍惜过呢?
她用着自己口袋里的手帕擦拭着这支簪子,想把其上的血污擦拭殆尽。可她实在是不得其法,又或者她的血液已经在簪子的沟沟壑壑里深潜,只使用布绢是绝对清洗不干净的。
“主君,请让我试试看吧。”有人走到了她身边,是一位强大的奇异者,即使只是吐息都能感到她的凌冽寒气。
她指尖凝冰冻住了整支发簪,她身边的伙伴则运用了火系的能力细密地将凝冰化为水珠。
她们从来没有如此细心地运用过自己的能力——簪子的刻痕实在过于精细而华美,只是稍微一偏手估计这支簪子就只能被拦腰折断,更何况她们此时刚下战场,这会儿着实疲倦而手脚无力,这个活计更加显得艰难。
但是她们倒是接受良好。
“您知道吗?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将我们的能力运用在这个方面——不是用于怎么杀……人,也不是用于怎么破坏,就只是单纯地用于帮助别人。”
红裙的少女,人如其名的红花双手捧着那支簪子和她们一起随便坐在了哪处墙根,明明她们身处于几乎无光的世界里,西维却觉得自己能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
像宝石一样闪着光芒。
她说,她们都细心地听着。
“这支簪子在我赠予您之前,它的主人是我的一位好友,我的姐姐。我被带进那座府邸之后,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有,是她愿意陪在我身边,照顾我、体贴我、和我分享很多很多外面的故事,数十年如一日。”
“而这是她生前送我的,最后一样东西。”红裙少女的脸色开始变得沉默,她眷恋地看着这支簪子,在末世前就珍贵的东西到了现在更是无价之宝。可是在红裙少女心里,它偏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愿意用它交换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我本来是想带着它一起离开的,离开这里,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听,我无法忍受这个世界,它只加剧我们的苦难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给予我们。”
“但是,但是,主君,城主,西维,我遇到了你。然后我才能遇到了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她抬起头,看向西维,她的主君依旧如同她当时遇到她的那样,仿佛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就是感觉不一样了,红花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像是她第一次见到林和现在的林一样,不知不觉间存在了一点小小的差异。
而就是这一点小小的差异,就能让林将他们护在身后,能让林愿意放开一直死死握在手里的剑回到他们身边。
那么,城主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主君,请带着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
“我……”
西维看着少女脸上扬起的笑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突然天空响起了一声猛烈的巨响,如同天地倾倒、宇宙爆炸,又像是钥匙与锁的严丝合缝、齿轮之间的紧密咬合。
“啊——!!”
众人哗然抬头,不知天边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和曾经的那场雨夜里一样对未来一无所知,而不同的是在经过那样一场灾难的洗礼之后至少他们现在已经有勇气向死而生。
战场上一片静默,他们在等待着上天可能残酷的宣判,然后,再接着拼尽全力地去推翻它。
他们严阵以待,却在之后为之泪流满面。
“那是——你看,那是——”
他们身上之前留存的抗拒与惨淡在这一刻无影无踪,如同冰沉入火、如同水流入土,化为涓涓细流从他们的眼眶中流出。
夜色开始泛起一丝微妙的鱼肚白,天空仿佛被无形的画笔轻轻勾勒,渐渐露出一抹淡淡的紫霞。这紫霞如同史诗中古老的符文,预示着一场伟大的序幕即将拉开。
夜风轻轻吹拂着,带着一丝寒意,却也夹带着大地即将苏醒的喜悦。长夜的寂静被微微的颤动打破,那是万物躁动的前奏,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汇。山川河流,都在默默地等待着那个辉煌的时刻。
终于,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一丝微弱的光芒悄然出现,它如同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虽然微弱,却充满了希望与力量。这光芒逐渐变得明亮,宛如神只的炬火,在夜的幕布上烧出了璀璨的一角。
接着,一个金色的圆弧缓缓升起,它的边缘如同火焰一般跳跃,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那一刻,天空仿佛被点燃,金色的火焰在天幕上熊熊燃烧,将长夜的黑暗驱散。万物在这辉煌中苏醒,仿佛史诗中的英雄在神的指引下,踏上了新的征程。
太阳完全升起,光芒四射,如同神只的冠冕,环绕着辉煌的光环。它的光辉洒满了大地,将每一寸土地都浸染成了金色。
在坚毅寒风中不曾退缩过的人们啊,他们现在无比喜悦又无比快乐地跪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一样,除了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努力地伸出双手,想要从那金色的大地上捧起一那一抹阳光,那些他们曾经以为永远失去了的东西。又似乎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到,如梦初醒般地将自己的面部仰起感受洋洋洒洒的光芒。
“西维——”
“西维——”
两声不同音调却同样洋溢着大难不死的幸福的声音从上空响起,早离家出走的托奈莉开着飞船带着姬廉从宇宙深处归来。
他们最后还是矫正的太阳轨迹的偏差,将一切都回归正轨。
“主君,”身边的红裙少女更换了自己的坐姿,她单膝跪地,用捧着玉玺一般的手势将那枚闪烁着金光的簪子高举过头顶。“请登基——”
战场上、城墙上、城市里、田埂边,所有能动的人类都单膝跪地以一种无限崇敬的语气向他们未来的陛下致意。
等待他们的主君点头,他们就将为其献上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
所有人都低于西维,只有她一人直立于这万万人之上。
权力、势力、名声、财富,在这一刻就像那支簪子一样近在咫尺,她只需要轻轻拿起,这一切就都将唾手可得。
可是——她轻轻地笑了。
她将那位忠心耿耿的臣子的手推了回去,在少女猛然抬头的错愕里,跳到城墙之上,如同当年她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人类的面前那样,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现在,全体起立——!!!”
她并不想成为新的皇帝,就像当年的沈西维不喜欢一样,她也不喜欢。
沈西维啊沈西维,如果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话,我想,你当年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日光的照耀下,白鸽飞翔、万兽齐鸣,它们的歌声如同史诗中的赞歌,歌颂着这新的一天的到来。
河流湖泊在阳光下闪烁着,宛如诗人笔下的碧波荡漾。田野上的庄稼低垂着头,仿佛在向这伟大的时刻致敬。
即使这只不过是一瞬历史的光芒,即使在这光芒之后人类依旧要承受千载万载文明与野蛮之间冲突的阴影。或许即使如此他们也依旧不能渡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在西维离开后终将有一天会永眠于冰雪茫茫之下,消弭于历史长河之中。
但即使如此也不可磨灭这一刻人性带来的伟大光辉,自由与平等的意志终将砸碎束缚所有人的锁链,每个人在此刻享有自由与幸福的永恒权利。
……
“西维,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那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怎么办呢?”
太阳高悬于天,但它总会有落下的时刻。就像你我,我们终有一天会永远离去,再不回头。
“不,托奈莉。”西维轻轻哼着歌曲,托奈莉听着似乎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他们当然不会害怕。即使太阳终会落下,但他们都知道,在十二个小时之后,它还会再次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