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雨打风吹去(三)
如果这次灾变发生在星际时代或者哪怕是工业时代,即使天灾无可预警,但科技发展到一定水平的强大政府机器也能在最开始的混乱之后能够迅速稳定下来,对灾难进行统筹并现场进行指挥。
通讯、交通、传播、火力,这些都是人类在最初的末日时代里保持自己原有生态位而不被世界所强制驱逐最需要的东西。
在末世,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总是渺小的,只有团结一致,才是人类唯一能存活下来、甚至去塑造全新文明的唯一机会。
但在这样的社会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西尔维亚演奏着《地狱变》的曲目,对这个世界的未来已经基本不抱有期待。
这个社会之前维持秩序的制度根源在一个字——“礼”,通过规定的礼教将世间的人强行地分为了三六九等。礼制创造了皇帝、贵族,皇帝又用这一套文化洗脑天下所有人让他们认可他的正统。
但是权力这种东西并不是自上而下产生的,而是出于自下而上的信任。
如今军队涣散、人心惶惶,面对如此巨大的灾变,在这个思想蒙昧的年代,底层人民又怎么可能不对帝王乃至这一套礼制产生根本上的怀疑?
法律缺失,军队哗变,如果这人间的帝王不能尽快地收拢权力,那么王朝的覆灭,或者封建制度的覆灭,几乎就是指日可待。
乐声依旧在流淌。
在乐曲中,她想到了隔壁的那个疯子皇后,她昨夜几乎跳了一晚的舞、又淋了一夜的雨,想必现在还在屋子里昏迷不醒;又想到了那位怀有司马昭之心的沈将军,觉得他如果在最初的这一波打击下能够不死,那这天下的风云估计不会就这样停止;紧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了那根簪子,那根华丽的宝石簪子,以及那位桃花树上美丽的红裙少女。
阴厉怆然的乐曲再次随心意一换,柔和而优雅的曲调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热烈、优雅而明快、深刻,这首曲子令西尔维亚想起那位美丽的小姐。她之前开口说要将那把簪子赠予她,可是西尔维亚并不需要。
她还是觉得那支簪子与那位小姐很配。
她本就打算还给她的,却在雨夜前的最后一面后再无相见。
——之后她是被那座腐朽的房屋给活活压死了吗?
——还是如烈火一般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将那座房屋完完全全地焚烧殆尽而浴火重生了呢?
本来觉得有点无聊的西尔维亚突然又决定在这个世界再待一会儿。
毕竟世界如此狭小,而现在存活的人数又变得稀少,只要她真的活了下来并能够一直不停地向上走,那么总有一天,她们会再次相见。
到那时西尔维亚觉得那位红裙的少女应该就会收下那支簪子。
*
如果说西维对红裙少女的印象很是欣赏的话,那么对暂住在她房子里的黄袍道士就是完全的不客气。
她一向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在雨停止了以后,觉得整天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家伙开口闭口就希望她去拯救苍生实在是烦人,因此在某一个晚上,她直接一边切着牛排一边就在餐桌上直接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走人?”
这话属实是不客气,从小到大接受着儒家文化教育和贵族语言表达艺术的道士在艰难地使用刀叉时被这过于直接的话语呛咳了一下。
“咳咳咳……咳咳咳,请……请等一下。”
看到这三流货色吃个饭都能差点把自己送走,西尔维亚毫不避讳地露出了鄙视的眼神。
托奈莉对她的表情怒目而视,觉得她这样对客人着实过分,将叉子卷起的意大利面放下,跳下椅子去拍拍他的后背,帮助他顺利咽下饭食。
“太直接啦,西维。”
托奈莉不赞同的眼神.jpg
“托奈莉……”
三流道士泪眼汪汪地看向托奈莉,他就知道这间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拥有正常人的思维。
“但是您确实该离开了呢,这位一直在我家白吃白喝、不请自来的先生。”
笑眯眯的话语不经意间“框框”捅了三流道士几剑。
他甚至都能看到自己嘴角流下的血液。
“不要这么对我啊,我其实也是很有用的,比如……比如我可以给你们炼制丹药!这可是连皇帝都……”
“不要。”
西尔维亚切下一块牛排,用叉子递到了嘴里。
嚼嚼嚼。
“我……我还可以给你们扫地做饭洗衣喂鸡喂鱼——”
“不需要。”
托奈莉展示了屋里的人工智能,即使这一代版本功能远远比不上贾维斯,但在这个过于落后的时代也足够她们使用。
“啊……啊……”
三流道士急切地想找到自己的用途,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在这间屋子里住的不是一般人。
这个“一般”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身份或者地位,而是字面意思上的,从面容到三观认知方面的不一般。
这么说或许有点抽象,但如果你亲眼见过西尔维亚这个人,你就马上能够明白“特殊”的含义。
她就是如此与众不同,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他都能够明白这个人绝对不会来自大奉、来自蛮邦甚至来自他所知的任何一个国家。
他甚至觉得她绝对不会来自这个时代。
她接受着一套完全与他知道的完全不同的教育,拥有着完全不同的语言与逻辑。即使不知为何她能够说一口完全正宗的官话,但从小就浸润在帝都上流社会的三流道士一听就明白这人绝对不会是母语用者。
——和这家伙傲慢态度完全不同的是她的口语着实官方而正式,夹杂很多日常表达不需要的敬辞与谦词。
……作为纯正京城人士,他其实听的挺割裂的。
他其实也不想留下来讨嫌,顺应旁人的心意而做出合适的选择是他从小到大基本的生存逻辑。
除了在学习炼丹之术不愿还俗这一方面他提出过坚持以外,在其他所有的事情上,只能说他的身段实在是过于柔软。
这时忤逆这样的人物属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当然知道。
……可是,他看的见。
很久之前,在很多时候他都会选择对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不去看那些东西就不会存在一样。
他一边唾弃着自己的卑劣,一边心安理得地逃避着他早就应该做出的选择。
可是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王朝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知道祭祀上属于这个王朝的颂词有多少已经名不副实,知道帝王为什么需要他炼丹又为此付出了多少。
他知道他应该上书劝谏他什么话语。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现在他在不得不看到生民如今的艰辛之后,他就必须拷问自己一个问题,他现在是继续沉睡下去,还是要选择醒来?
世间如炉鼎,生民皆煎熬。
他曾经选错了一次,现在他要选择第二次了。
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最后一次机会。
心一横眼一闭,他瞬间跪在地上,向坐在椅子上用餐的西尔维亚深深磕了一个响头。
“拜托了,我请求您,请求您让我能够留在这里。”
托奈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几乎条件反射地想让他起来。
但西尔维亚没有说让他起来,他就只能这么一直跪着。
最后,在托奈莉离开餐厅担忧的眼神里,整个餐厅就剩下了他和正在擦嘴的西尔维亚。
西尔维亚看不上他,从他引以为傲的化学水平到他为人处世的三观之道。
学术水平另说,考虑到时代的局限性对此过于苛刻似乎实在不该。
即使只是基本的性格方面,她也并不喜欢他这样的人。
她觉得这个人懦弱、无能,侥幸享受着身份先天带给他的好处却又不敢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种人总是习惯于弱化自己的能力和人格,然后享受一切好处的同时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责任推卸给其他人。
自己装作受害者的样子,然后一副好像付出了很多代价的样子,借此作为猎手然后肆意地侵占他人的权益。
简直废物一个。
西尔维亚不在乎他,因此她不会记这个人的脸也不会记这个人的名字。或许他曾经向她自我介绍过,但她下一刻就会把他的信息从脑子里抹消掉。
她从来不会在这种人身上花费时间。
但这次却是例外。
在等待的过程中,她着实感到无聊。
因此哪怕是这种货色,她都愿意在他诚心恳求的份上理理他,或许对一般人来说,就当是养一只不太顺心的宠物罢了。
“那就来给我干活。”
对西尔维亚来说,奴隶制远比封建制度让她更觉得熟悉。
“我说东你不会向西,我点头你不能摇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懂的也不能乱碰,明白吗?”
西尔维亚的话很冷酷,甚至算得上刻薄。但她一点都不想反省。
“你随时都可以拒绝然后离开,因为你确实对我而言毫无价值。”
她将餐盘端起来准备送到洗碗间,余光瞥到依旧跪在角落一言不发的三流道士,心底里很是不屑。
对于这种从出生开始就没受过什么像样的磨难的家伙,向她低头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更何况是当她的狗呢?
但在她离开之前,她还是在最后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是”,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