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雨打风吹去(一)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雨点轻轻打在了屋外的芭蕉叶上,发出了一阵阵的敲击声响,掩盖了屋外一人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他推开门,发出了一阵“嘎吱”的声音,坐在屋内桌前的中年男子才意识到现在有人上门。
屋外的男子戴着斗笠,他轻轻脱下了身上的蓑衣,把斗笠也搁在了一旁。身轻如燕一般地走进了屋子,又自顾自坐到男子对面,像是主人一般地拿起了桌上的一壶茶。
屋子的主人摁住了他的手。
这一行为反而引起了来人爽朗的大笑:“这难道不是你为我准备的吗?”
屋子的主人手依然没有松开。
他看向对面那张嬉皮笑脸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张脸的主人了。
内心五味杂陈,翻江倒海,有很多话想问出口,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的好。
从“你怎么会在此?”到“你不该来的”,再到“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曾说过你还活着”,但最终他的嘴皮子一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不该活着的。”
面前人就是当年几乎满门都被流放的、曾经京城最着名、最有权势的权贵之一,出身于代代将门的沈家二子。
他早该死在皇帝的圣旨里,规规矩矩地顺着帝王的意愿葬在南方的瘴气中。
他可以随便怎么死,却偏偏不该活着。
现在居然还隐姓埋名,组建了一帮目前朝廷最头疼的“流寇”,丢弃曾经所有的荣耀,在民间喊着“苍天已死”的口号。
谋反之意简直彰然若揭。
这屋子的主人是曾经御史台的一名御史,当这个官不需要什么才华、家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得认死理、死板、固执。
要那种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执拗。
他不与任何党派同流合污,就只是一根筋地恪守自己的本分,努力做一个每个朝廷官员看到他都打心底发怵的纪检委。
这也是他现在无官一身轻地坐在这里的原因。
“受到皇帝的信任时,你是他的诤臣,他的直臣,他的心腹;而反过来,当你失去它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了来自朝堂上各方势力之间任何能保护自己的能力。”
斗笠男子不在意地松开想要拿起茶壶的手,从自己腰间掏出一个酒壶,满满地倒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仰头一饮而尽。
杯中透明的液体落下喉间,把他满腹的怨怼与辛酸都堵在了心里。
御史松开了那把茶壶,放在桌上,却又悄悄握紧了拳。
之前那支势力的头目之一就向他递了拜帖,说明了今晚将上门拜访。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叛贼头目要来见他这样一个区区失去了圣心的御史,现在见到来人,他倒是有点明白了。
他之前一直在追查一起最近的京城纨绔子弟纵马行街的案件,那起案件发生于人流量多的正午,在繁华的街道附近的平民百姓死伤惨重。
死去的苦主无法发声,仅剩的亲族们也在那些权贵们私底下的威胁下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因此被那无用的良心架在了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手里精心整理好的证据在上奏前一天变成了一堆废纸。
开罪了各个权贵的后果就是他现在遭到了帝王权衡之下的厌弃,暂时被停职留薪在家,等待帝王再次的复起。
而那遥遥无期。
“……”
御史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在这个人面前说些什么。
他只有那一点牢骚能向他这个多年的好友诉说,但就连这些在这个人的经历面前,也都显得陈乏可善。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完全相信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会愿意放弃一切,让他所爱的人全部从地狱归来。
他看着男人头上新生的白发,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哪里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人死不能复生,沈将军,我们都……看开点。”
他亲自倒了一杯茶给面前的男人。
这个话题曾经是绝对不能在男人面前提到的,别人一提到,他就难受得想要杀人。
他的夫人和他的族人们也都是因此遭此劫难。
御史不知道这件事,他以为他已经足够贴心(而事实确实如此)。
但这一点体贴,对于这个家人死的死、离的离的男人来说,远远不够。
即使他现在暗暗在南边圈了一块地偷偷发展自己的势力,即使现在他手中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武装力量能够让他自由来回于京城,但他依旧不会提、不能提、不敢提那件事。
那件让他痛苦得生不如死的事。
但是现在有了一个转折。
窗外雨还在下,霹雳乓啷的雨声砸在他们的窗户上,这样的声音似乎能偷偷隐去一些他们的话语。
雨点之前打湿了他的衣服,湿润的痕迹渐渐在男人的衣衫上晕开。
被称为“沈将军”的那位男子又咽了一口酒壶里的液体,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勇气把这话说出口。
他凑近了一点御史,御史心领神会地也向他靠近。
耳旁,沙哑的声音响起——
“林弟,你觉得这世上,人死,真的能复生吗?”
“轰隆——”
闪电过后,雷声隆隆。
雨继续在这黑夜里下着,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
*
托奈莉小心地把做好的鱼放进锅里。
“嗤啦——”一声,早已沸腾的油就包裹了鱼身,给这条肥硕的鱼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
香气开始从锅里升腾。
托奈莉继续准备着调味品,头也不回地说着:“……而且已经有一个月了。”
“什么?”
“我们待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能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过。”
如果用一个词汇来形容西尔维亚,托奈莉有时会用大海,有时会用风暴。
但无论是哪一个喻体,西尔维亚也从来都是自由的,没有什么可以令她停下永远奔腾的脚步。
而她现在愿意暂时驻足在这里,即使只是暂时。
这不寻常。
因此一定是有什么托奈莉不了解的事情发生了。
“不管是什么事,有可以告诉我的地方吗?”
托奈莉捏着手中的八角,在这次做饭中第一次回头看了西尔维亚。
西尔维亚在听到这里时也不复刚才随意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气,靠近托奈莉,然后深深地抱紧了她。
感到西维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托奈莉突然就有点心软了,她明白这个心理问题似乎多如牛毛的家伙究竟是一个多么拧巴的人。
这样的情感流露对于她来说简直算是不可思议。
因此她也宽慰地、轻轻地拍了拍西维的肩膀。
她想对西维说“不能说的话,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也总是愿意不问缘由地随西维在无数个世界冒险。
但就在这时,西维闷闷的声音就传到了她的耳里。
这句话充满了不为人知的酸涩与艰辛,像是西尔维亚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我见到了我的父母。”
那是自从她年少时踏上了星际流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人。
*
本来只是心血来潮地随便走走,哪怕是这样一个落后的维度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反正都是旅行,那么去星际时代或者古代位面,从看景点打卡的角度来看,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一边四处流浪一边从垃圾堆里捡一些能用的材料,西维带着托奈莉做这种抽象的行为,同时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直到在某一天在某个地方遇到了一群被看守驱赶的囚犯。
直到见到他们的那一刻,西尔维亚才惊讶于自己居然始终没有忘记他们的脸庞。
即使面容和她的记忆里有了一点不同(毕竟那时他们还足够年轻),可是那种血浓于水的感觉依旧让她不能移开目光。
而路过这里衣衫褴褛的两个囚犯也看到了坐在饭店的西尔维亚。
他们因此打翻了手中唯一的一碗水。
即使他们都不复曾经记忆里那般的鲜妍活泼、年轻有为,即使他们早已在岁月的镌刻下变得风尘仆仆、艰难潦倒,可是他们仍然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将对方辨认出来。
但是,他们之间的感觉却始终是不一样的。
对西尔维亚来说,他们只是无数平行宇宙里同样失去了女儿的无数对父母之一,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找一对刚失去了女儿的父母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而对他们来说,当时那个坐在远处凳子上等待着用餐的、亭亭玉立的女子就如同他们早早死去的女儿重新复生一般。
那些时时刻刻入梦的回忆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生动,仿佛她又能坐在那里对他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