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草原上的哈萨克婚礼
“你好像有点不太开心。”莱勒木本来是要回家去取冬不拉的,但是见眼前这个汉族姑娘在同一个地方兜转好几圈,便临时改变主意。他骑着一匹棕马,顺手从街边的树上扯了个黄透了的无花果,摘片五指状的树叶将其夹在中央,拍成饼状,汁液沁满皮肉,然后喂给了蹲在他肩膀处的一只灰白色鹰雏。
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处于走神状态的葛云雀猛地一激灵,等她看清莱勒木肩头上的鹰雏后,更是害怕地往后倒退好几步。
“别怕。”莱勒木仿佛猜到了她的反应,笑着摸了下自个儿才爬峭壁找的鹰雏,那一窝三只,他带走一只,驯养不久,“白雪不啄人,它是猎鹰,只追猎草原上的狐狸、兔子之类的小动物。”
他笑起来一嘴雪白整齐的牙,纯净又特别富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莱勒木又摘了个无花果,细细地剥去外层塌软的果皮,用无花果树叶装着递到葛云雀跟前,“你拿给它尝尝。”
葛云雀这才留意到这个哈萨克族年轻小伙充满异域风的长相,他有着高挺鼻梁,小双眼皮,轻微蒙古褶,睫毛很长,鼻尖和鼻翼都很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皮肤很白,深棕色头发微卷。
他还有一双绣满了鸟喙和鸟翼花纹的山羊软皮长筒靴,蹬在棕色马匹的脚蹬子上,悠闲而恣意。
葛云雀尝试着去喂白雪,果真小口小口地啄食,她顿时雀跃起来。
“为什么你养的鹰眼睛要戴着帽子?”
“那是白雪的太阳眼镜。”
在哈萨克族的传说中,鹰是唯一能直视太阳而不会被灼伤的神鸟,但他爱惜白雪,给它专门做了一副眼镜。
莱勒木想了下,问她:“你是来这里当志愿者的吗?”
“嗯?”葛云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竟然不自觉走到了村委会,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从外地赶过来参加西部计划和三支一扶的大学生志愿者,怪不得会被误认。她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志愿者,我就是过来工作一段时间。”
她大学毕业后入职的晴朗公司,是一家专门为县域城乡融合发展落地,提供系统性解决方案及落地驻点陪伴的服务商,以“整村运营”为核心实操理念,对县域中的试点村进行改革,通俗点来说,就是运用市场化手段让村民和政府实现收入增加,并达到长期可持续增收目标。
村委会的外围墙上写着一些宣传标语——“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各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如火焰般炽热的五角星红旗格外醒目。
灰尘颗粒在正午的光线里浮浮沉沉,落在葛云雀眼中有些发烫。
“等这里变好了,我就可以回家乡了。”
来阿勒屯两个月,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家,想念南方的酸辣吃食和熟悉的川音,在这个多民族聚居的村落里,她感觉十分孤独。她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或许一两年,或许三四年。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可能要孤零零地老死在这儿了。
莱勒木疑惑道:“你觉得这里不好吗?”
山谷、雪峰、清泉、橙霞、马奶酒、那仁面,那么多美好的事物。
葛云雀缄默了会儿,才纠正道:“不是不好,是不够富裕,如果能够引入最新高科技产品,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便利,就可以赚更多钱了。”
明明之前还难过到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可这会儿竟又跟他认真讨论起来。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莱勒木歪斜着脑袋,好奇地注视着葛云雀,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汉族姑娘,她留着柔顺的齐腰长发,黑黝黝如同葡萄一般圆润的眼眸,让他想起了脐母在萝珊出生时亲吻她的手背和额头,夸张地说出的那句话——“你们快瞧她这胡拉莱的眼睛!哦,我的造物主,求你让我淹死在她这泉水般的眸子里吧。”
他从马背上低下头,携来一股从山谷缝隙吹来的凉风,轻巧地取下她头顶上的树叶碎屑。
“你就是袁书记说的那个女孩吧。”
葛云雀听后稍愣了下,那断了线的记忆终于回想起来了,她这才听出眼前这人的声线和自己搬到阿勒屯那天,村书记袁松接听的那通电话里的一样。当时对方似乎还在草原上,风声呼啸,信号也断断续续,但他语气很认真——“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有一半是客人的。”
哈萨克族人好客这点是刻在骨髓中的。
也正是这句话,才让葛云雀和同事彻底放心住进来。
“是我。”葛云雀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她知道这是她借住的房屋主人。
她从袁松口中简单了解过这户人家的情况,年轻的男主人名叫莱勒木,大学毕业,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想继续学习进修,但没有多余的钱。
因此莱勒木这个名字,也在袁松重点关注的返乡青年名单上。
“你怎么回来了,是羊都吃饱了么?”葛云雀猜测他从夏牧场回来的原因,他们全家都到夏牧场放牧去了,现在并不住在村里。
莱勒木愣了瞬,随即憋着笑,否认了,“不是的,我要去婚礼上伴奏,特意回来取冬不拉。”手风琴是国际乐器,冬不拉是民族乐器,这两样乐器都是他心仪的。
“冬不拉?!我以前很想学。”葛云雀一脸惊奇。
他问葛云雀:“你为什么想学冬不拉?”
“之前想学,现在不想学了。”
莱勒木又问:“你去过草原吗?”
“去过。”
“草原好,还是城市好?”
葛云雀还真被问住了,只好笑了下。
莱勒木跟着笑,认为她是一个腼腆的汉族姑娘。
“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吧。”他翻身从马上越下,整理好马鞍,扶着还有些懵的葛云雀手忙脚乱爬了上去,随后贴在马儿耳边亲切的密语。白雪不肯下马,站在马儿鬃毛处,莱勒木轻斥了几句,它振了振翅膀,爪子仍然不肯松开,只好一并驮着它和葛云雀慢悠悠地走。
途中,葛云雀没忍住伸手摸了摸白雪的毛发,外层的长羽毛有些硬,但翅膀下热乎乎的,比她的体温更高一些。人生第一次与禽鸟离得这样近,她嗅到了动物身上那种有点臭烘烘又有点好闻的奇怪味道,不像软绵绵的小羊羔,白雪还未彻底长大的爪子充满力量,它敏捷、忠诚、勇敢,无所畏惧地在高空飞行。
“莱勒木,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有,可是她要结婚了。”
“啊,那真是可惜了。”
“是啊。”
风中轻轻的一声叹息,分不清是谁发出的。
葛云雀没继续追问,那个姑娘是谁,就像莱勒木没问她,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感叹,两个不同民族的年轻青年,在同一件事上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庭院中央放着张六人餐桌,头顶的葡萄架子藤蔓卷曲,弯弯绕绕。两边都栽种了许多植物,鸡冠花、茑萝、翠菊,还有辣椒、西红柿,蔬果有的熟了,有的还青红交接,其中最显眼的是从砖缝里长出来的一大丛金鱼花,玫粉色的花瓣间裹着黄蕊,格外好看。
中午气温高,葛云雀把洗干净搭在廊下通风处晾干的披肩收起来,仔细捋平每一处褶皱,生怕留下印子。她把自己弄脏图罕姨送给萝珊的艾德莱斯披肩的事情跟莱勒木说了,对方让她洗干净再送给萝珊就好了,不必有心理负担。“草原上长大的姑娘没有那么小气。”
因着要去参加萝珊的婚礼,领导给葛云雀放了几天假,她今儿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完成,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后,她跟莱勒木一块儿去草场。
哈萨克的牧民一年会有几次转场,不像春秋牧场在雪山的丘陵地带,夏牧场往往选在山上,深山里人迹罕至,雨水充沛,牧草发了猛地狂长,羊群和牧民都最舒服的季节。莱勒木特意从夏牧场赶回来就是为了参加今天这场特殊的婚礼。
雪山脚下许多高耸挺拔的云杉树,因针叶像极了松树,特别容易被外地人误认。连绵起伏的小山丘上,扎驻着白色的毡房和明亮的木屋,车轮压过的痕迹向雪山和草地延伸,一团一团的羊群悠闲地啃咬青草,欣赏着草场上的婚礼。
“见到闪闪发光,秀气迷人,金不换的你,从此沉醉在你的身影中。”
“祝福祈祷来开场,厄运统统都走开。希望儿媳能贤惠,让我来掀开你通往幸福的面纱,在座的亲戚朋友们请听我讲,良好的教育不能忘,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喜事连连,子孙茁壮成长。”
新娘萝珊头上戴着精致的乳白色蕾丝纱巾,将脸和上半部分身子全都遮住,只有长长的流苏垂在腹前,头顶上佩戴着一根蓬松的猫头鹰羽毛。对于哈萨克族来说,猫头鹰类似于吉祥鸟,零落的猫头鹰羽毛被哈萨克人家收集起来,在结婚的时候佩戴羽毛可以讨个吉祥。站在她左边那个人较为年轻,头上戴着鸦青色的印花包头,身上披着白得耀眼的蕾丝纱巾;而新娘的右侧,则站着一位与新娘年岁差不多大的妇人,头发全都用红橘色的头巾包裹,同样也披着纯白纱巾。
葛云雀留意到哈萨克族人家的女子服饰色彩搭配十分大胆,粉色的底布上绣着大红的繁花,再配上黑色绣金线的马甲。
“你挚爱的丈夫,以后一路相伴,骑马长大,高大的汉子,男子汉大丈夫……”莱勒木换上了传统红色刺绣民族服饰,脸颊上一抹红晕,头发特意打理过,显得格外精神。
二十来个哈萨克人坐在树影底下,中央的莱勒木在弹奏冬不拉,大家齐声合唱,“是谁留在那荒草滩,爱人的毡房渐远,再也看不见,我的黑眼睛,一次次看向你,直到看不见,开始想念,那充满笑容的脸。”在家人们的歌声中,新娘在众人簇拥下走到父亲身边,哭泣着和他拥抱告别,再骑上马,跟随丈夫一行人离开。
“倒上奶茶,放上酥油,过上这样的日子,开心玩耍;倒上清茶,放上冰糖,你叫什么名字,来认识一下。村庄前面长蒲草,各人位置站得高。”他们淌过小溪,穿过草色葱郁的小径,天空长鹰掠过,远处的山脉积雪未消融,遥望山林,所有树木都是毛绒绒的,很有厚度,像是一块巨大的苔藓覆盖在地皮上,用手一拧就能拧出清甜的流水。
站在一旁围观婚礼的哈萨克族老年妇女,她的帽子和围巾是连在一块儿的白色罩布,发帽边缘一圈是黄色和深玫红花卉交织的花纹,顺着发鬓一路向下,走过下巴,一直延续到了胸前,典型的穆斯林装扮。
另外一位维吾尔族妈妈穿着色彩绚丽的宝石图案的扎染翠绿色丝绸长裙,裙摆轻薄,花纹疏散却不杂乱。正是让葛云雀忧心半晌的艾德莱斯绸制成的长裙。
草场上的婚礼仪式进入了尾声。
鸟雀鸣叫,风吹过山谷,吹过头顶的树叶,吹到了更远处的平原。那里是另外一片草场,住着三户人家,一户是莱勒木家,一户是唐纳尔家,一户是巴合提家,也是唯一一个维吾尔族家庭。
“见过这种哈萨克族毡房绑带么?”演奏了许久乐器的莱勒木终于歇了下来,他和葛云雀一同闲聊。
葛云雀摇头:“没见过,挺独特的。”
莱勒木说哈萨克的婚礼仪式很复杂,从相看到定亲,再到最后男女两方正式结为夫妻,需要经过好几个仪式。他们今天参加的是女方和家长亲戚告别的环节,一般等女方婚礼结束一两天后,才轮到男方婚礼,迎新娘、举办家宴、大家聚在一块儿跳黑走舞。萝珊和莱勒木一同在草场长大,她读书很厉害,大学毕业回到阿勒屯村村委工作,彻底安定下来。
不像他,至今仍在草原上飘荡。
等送走新娘后,送亲的这户哈萨克人家热情地邀请他们用餐,几个小孩子在一旁打闹嬉戏,毡房的墙面上挂满了样式不一的华丽地毯,各种干果、巴尔萨克、奶疙瘩……丰盛的食物让人眼花缭乱。葛云雀落座后摸了块酸奶疙瘩尝,特别酸,有些吃不惯。
哈萨克主家给每个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让他们搭配着塔尔米和酥油一起喝。巴尔萨克和塔尔米都是哈萨克族的传统食品,前者是油酥的面制食品,外表酥脆内里香软;后者是糜子加工后的大黄米,像极了内地常吃的“小米”。
主人家去端主食的时候,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跑了过来,他身上绑了很多金饰和金铃铛,葛云雀找了张纸巾替他擦去快淌到嘴唇边的鼻涕。莱勒木说,草原上野生动物很多,缺乏食物的鹰会主动猎物,年纪小的人类孩子和羊羔没有多大区别,在他们的文化中,被鹰抓走的孩子下辈子会变成鹰,被狼叼走的孩子下辈子会变成狼。
“为了保护孩子不被鹰抓走,哈萨克妈妈会在他们身上佩戴很多的饰品。”
那个缩在葛云雀怀中的小孩配合着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金铃铛,莱勒木故意逗他说老鹰喜欢抓调皮的小孩,他反而“咯咯”的笑个不停。
夏天的草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晚会,新疆当地人把这些通通称之为“拖依”,等到半夜的时候,才是晚会的重头戏,伴随着阿肯(哈萨克诗人)的吟唱,和悠扬的冬不拉,酒足饭饱的人们开始翩然起舞,大家唱着、跳着,暖黄色的灯光映照着众人脸上,每个人都是喜悦的模样。
八月份的夜晚还是有些冷,狂风呼呼地刮,葛云雀熬不了夜,玩了会儿实在是受不了,躲在毡房里睡大觉。半梦半醒间,她好像看见毡房门外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掀开毡房门的是萝珊的嫂子库兰,她是位年轻的妈妈,按照哈萨克习俗,夜晚的时候把自己不到一岁的女儿紧紧地绑在木头小摇篮床上。
小家伙看样子早已习惯,不哭不闹的,侧着脑袋看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她的笑容比旁边的火炉还要温暖几分。
库兰在临走前放了根猫头鹰的羽毛在葛云雀的枕头边上,代表着她对于客人的祝福。
瞌睡来了的葛云雀说了声“谢谢”,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又睡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吵醒了她。
是与她睡在同一个毡房的小家伙的哥哥,库兰的长子,叶德力,他今年七岁了,刚上一年级。他抱着一只头上系着两条玫红棉绳挂花的羊羔进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邀请葛云雀起来玩耍。
葛云雀没想到大半夜的还能和小羊待在一块儿,她问叶德力怎么不让小羊回圈里睡觉,叶德力很害羞,“我家里很多小羊,这只比较乖才带出来溜。”小羊羔也困了,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还拍拍它说醒醒。
闲聊了许久,就连什么时候睡着了葛云雀自个儿也不知道,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了毡房外边的铁桶倒地声,一下子从木床上惊坐起,调皮的叶德力果真没把小羊带走,那只小羊乖巧地靠在小摇篮床边睡觉。
想起了莱勒木恐吓小孩讲的那个哈萨克传说,半夜会有老鹰来抓小孩,葛云雀睡意全无,她支起身子探头看了看摇篮床上的小家伙,隐约可见衣襟上挂着个小铃铛。
“镗——”
奇怪的声音传来。
葛云雀以为是还没去睡觉的叶德力,可下一秒,一只通身黑赫色、尾端呈金黄色的鹫雕撞开毡房门闯了进来,在毡房上空盘旋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