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争奇斗艳,眼花缭乱

万历二年的宙光,似乎格外的短。

大事小事,一眨眼就走到了这一年的尽头。

四月的时候,朵颜卫的长昂进京朝贡,定下了宽河互市的细则,算是了结了朝廷此次用兵的手尾。

礼部还顺便在长昂临行之前,邀请其作为属夷,旁观了穆宗庄皇帝主祔太庙之礼。

五月,抚按题,山东东昌府属濮州、丘县、莘县、朝城、范县、清平、馆陶八州县,每年均徭银各五十两,共四百两,协济冠县供应之费,以冠县赋重难支也。

御批不允,移文户部,令日后但有州县赋重难支者,巡按亲赴研考,究其始末,细列根由,一一奏来后,再论摊派免赋事。

六月,新建伯王守仁从祀孔子庙庭。

同月,准建左州、新宁州,儒学各设学正一员,改土为流,用夏变夷。

七月,翰林院进《穆宗皇帝实录》,百官朝服庆贺。

皇帝亲考,评实录总裁官张居正等优上。

八月,海西者剌等卫女直都督阿失卜等二百十一名,并塔鲁等卫女直都督佥事笼卜等一百七十九名,各朝贡宴,赏如例。

上传口谕,令海西虏酋王台,纠捕建州女真王杲,不得有失。

九月,大雨连绵,穆宗昭陵毁。

都察院会同工部查核昭陵工作内外前后经管人员杨俊卿等,分别情罪。

命工部督修缮事宜。

十月,升赏蓟辽斩获功次官兵胡守仁等四百七十二名;升赏辽东斩获功次官兵吴梦豹等一百五十六名。

同月,原任兵部尚书杨博卒,赐祭葬赠太傅,谥襄毅。

礼部马自强请祀杨博于惟新阁,上不允。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对首辅父母的封赏、经学上的争论等等。

……

时间摇摇晃晃。

转眼便来到了十一月。

这月的初二,又是一年冬至。

从清晨开始,天空中便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

紫禁城再度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宫殿外、御道中、凉亭内,内侍宫女们三三两两,被大太监呼来喝去,指挥着清扫积雪。

当然,也有除雪无济于事的地方,譬如,西苑的几亩农田。

农田是今年才开垦的,乃是皇帝特意留给后宫劝农事桑、表率天下的用地。

而今年的主要活动,就是种土豆。

春夏之交时,已经种过一轮了,病死的不少,养活的不多,即便如此,秋天收获的时候,不仅礼部户部大唱赞歌,连市井乡里,也纷纷传颂。

当然,种一季已经不错了,如今都冬至了,按理来说地里肯定是不应该再播种土豆了。

但是嘛,本身就是做尝试的农田,总归还是要看贵人们怎么想的。

所以。

这一季的土豆,全军覆没。

皇帝跟选侍身上披着大氅,蹲在地上,内臣在旁边撑着伞,只有些许雪花飘到二人肩膀上。

朱翊钧放眼看去,将成片成片冻死的土豆收入眼底,只觉得牙疼。

他转过头,无语地看着李白泱:“李选侍是哪来的奇思妙想,决定在冬天种土豆的?”

土豆虽然才刚传进大明朝,但如今民间多少也积累了些经验。

他派人去搜购原种的时候,防治害虫、成熟的季节、土壤环境,农户或多或少会嘱咐一二。

至少是说过,京城的冬天,是种不活的。

奈何有人不信邪。

朱翊钧此时见着秋季刚育了一轮的种,转眼就成片地冻死,哪能没点心疼。

李白泱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嘟囔道:“是陛下说要先育种的,陛下只说选育个头大,熟得快的,臣妾就想着再选些忍寒的种出来。”

她昂了昂脑袋,不太服气地又补了一句:“臣妾都是按《陈旉农书》上所说来做的。”

朱翊钧一噎。

旋即又有些好笑地摇头:“人家是种的叶菜,你这换了土豆,想也知道不好使啊。”

李白泱从地里扒拉出两个冻死的土豆子,拿一根指头戳来戳去,闷声不接话。

朱翊钧见状,也不好再压力。

他将脸别过去,状若不经意地打起圆场来:“也罢也罢,朕再让司礼监去收些原种就是。”

李白泱总算找到台阶,她刨开土坑,将冻死的土豆重新埋了回去:“春季种的那批,臣妾还剩有不少,暂且不用去宫外收种的。”

朱翊

钧听了这话没应声。

宫里也不差这点银两,主要瞧李选侍这摸样,还不知道要养死多少。

他干脆略过了这个话题,朝内臣招了招手,接过早已准备好的热巾,将手上的泥垢清理了一番。

顺势又将热巾翻了个面,给李白泱手拉过来也擦了两下:“那这些土豆就烂在地里吧,正好养一养地。”

李白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陛下,还是不了吧。”

朱翊钧疑惑朝她看去。

“陛下上次按照《陈旉农书》上作粪、粪田的法子,引申出的坑法堆肥,臣妾还在试呢。”

“臣妾给左边这两亩施了肥,中间两亩施了鸟粪,右边不曾施肥。”

“要是用土豆养了地,届时就不好分辨差别,比较效果了。”

朱翊钧这才恍然。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没有太分神关注这边,险些忘了去。

但是,不得不说,思想同频这种事,还真得身边人好感染。

至少李选侍接受得极快,这对照实验炉火纯青。

对此,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干脆地点了点头。

旋即又忍不住叮嘱一句:“作粪的事,还是不要亲自做了,不然天下人该说朕欺凌后宫了。”

倒不是他觉得堆肥本身埋汰。

而是让后宫做这种事,总有人会觉得埋汰。

现在也不是讲正确的时候,能少些非议最好少些非议。

毕竟往后几年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的非议,帝妃们还得有的受呢。

李白泱闻言,乖巧地应了一声。

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对作粪这种事,哪能没有排斥之心,不过是皇帝抬出劝农的大旗,要是假于他人之手,总有些不太好。

如今既然皇帝发话了,她自然没有矫饰不肯的道理。

朱翊钧拍了拍手,拉着李选侍站起身来。

两人又围着田地周围转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总结着经验教训。

正踱步说话的功夫,魏朝从远处快步而来。

他略微顺了顺气,才走到皇帝身后:“万岁爷,两宫太后请您去一趟慈宁宫。”

朱翊钧闻言,偏过头看向魏朝:“慈宁宫?两位母后选好美人了?”

两宫没事不会凑一块,更不会跑去慈宁宫。

所以魏朝一开口,朱翊钧就意识到什么事了。

从八月云集京城开始,到十一月初二,三个月过去,看来总算是选定了。

魏朝连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两宫选定了五十人留宫,正要陛下分定妃嫔品级。”

后宫的品级位号,颇为复杂。

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婕妤、昭仪、贵人、美人、昭容、选侍、淑女,不比官阶的序列少。

当然,品级虽多,但今日最紧要的,还是选出后、妃来。

这次选美被两宫看中的五十人,当然不是全都会给名分。

充其量也就选定三五人给名分——按照惯例,明朝选秀一般是只选出一后二妃来,名额极其有限。

至于剩下的四十余人怎么办?

自然是充作宫女,譬如两宫的近侍、皇帝的贴身女官之类。

这种宫女也是皇帝的女人,如果一时性起,是可以同房的——就像历史上光宗的生母,选美后充入了李太后身边做宫女,万历给母后请安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直接来了兴趣,当场就将这位宫女给出溜了。

宠幸之后再册封为妃的,并不少见。

不过,这就不在今日分定品级之列了。

朱翊钧想了想,并未立刻动身,而是看向李白泱:“李选侍去不去?”

李选侍低眉顺眼,轻轻摇了摇头。

朱翊钧也不纠结,招呼一声让内臣女官送其回宫,自己则带着人转身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

选美这种事,是要在皇宫正殿进行的。

因为乾清宫年关时失过火还在修缮,慈庆宫重新装潢并未结束,于是,便放在了慈宁宫。

两宫难得同堂,朱翊钧一路上已经想象出了殿内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场景了。

可当朱翊钧进殿时,却发现两人安然无恙、气氛恬淡,不免暗道意外。

他走上前去,给两宫行了一礼:“孩儿给娘亲请安。”

他故意含糊了两宫嫡母生母之分,按理来说,应该区分着叫,譬如前者娘亲,后者叫姐姐什么的。

但如今大权在皇帝手里,加上以朱翊钧对这位嫡母的了解,肯定不会在乎,还不如让李太后舒坦些。

果不其然,李太后本来恬静的神情,立刻展露笑意:“我儿快起身。”

朱翊钧从善如流直起身,将大氅解下,递给一旁的内侍。

陈太后对皇帝的心机见怪不怪,只好奇问了一句:“李家姑娘没跟皇帝一起来?”

虽说是内定的皇贵妃,但正是走流程的时候,顺道一起点选了,才更符合皇帝滴水不漏的作风。

朱翊钧走到两宫跟前,状若随意道:“李选侍挖了一早上地,有些疲累,朕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他倒是理解小姑娘。

估计是什么“明明是我先来的”这种想法,心情看起来不是太好。

自己也没必要为了顺着这么点流程,强拉着人来站进选秀堆。

李太后此刻没心情拉家常,急不可耐将一册本子推到皇帝身前:“这是今次选秀的花名册。”

“上面诸美人的出身、年纪、性情,以及我跟姐姐的考语,分次列等一共五十人。”

说罢,便领着皇帝往侧殿去。

除了花名册以外,人自然也得见。

自九月秀女入宫以来,都是在两宫跟前听用,考察品性。

皇帝还没见着面呢。

三人来到侧殿,三张座椅,面前横着屏风,正是一个不会被外间看清,又能将视线穿透出去的布局。

外间的秀女侍立在殿内。

朱翊钧大致看了一眼。

但凡目光扫的七八人,无不是厥体颀秀而丰整,色若朝霞映雪,可谓秀丽出彩,婀娜多姿。

朱翊钧没有挨个细看一遍,而是很快就收回目光,顺势坐到两宫中间,将花名册翻开。

容貌固然重要,但有些姿色就够了,主要还是家世。

朱翊钧一边翻阅,一边随口问着:“婚姻大事,向来父母把关,孩儿还是先听听娘亲的人选吧。”

话音刚落,李太后当即便凑到近前,伸手往殿内指了指:“这个,河南开封府王氏。”

“父祖营商,老实本分,王氏本人蕴秀中闺、娴熟温良,尤其姿容,一见便知王氏母德旺盛。”

说着,便有内侍出面,将李太后所说地王氏带到近前,让皇帝可以透过屏风看得更清楚些。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抓了抓脚趾头。

所谓母德旺盛,就是看起来好生养的意思。

果不其然,他抬头看去,王氏身姿丰腴,奇峰突起,俨然是李太后称心儿媳的模样。

朱翊钧怕的就是这种。

他连忙打断了李太后,指着花名册上的家世,开口推脱:“娘亲,王氏有兄弟十八人,可见其父妻妾成群,只怕从小在家中未必得宠。”

“再者,兄弟太多,外戚封赏也是个问题。”

李太后皱紧眉头思索片刻,不由可惜地摇了摇头。

奈何儿子说的有几分道理,她也反驳不得。

只好摆了摆手,让内侍将人带下去,充入身边做宫女——看来是真的喜欢。

李太后很快放下了王氏,又指了指另外一人:“这个呢,直隶扬州府张氏。”

“祖上在成华年间立过功,父亲袭锦衣卫千户,张氏修习过经典,为人知书达理,很是体贴。”

话音刚落,内侍还未将人带上来,皇帝已经摇起了头。

“李选侍已经是南直隶扬州府人了,若是皇后再选扬州,未免让内外惊诧。”

俨然是没露面就被否了。

至于理由,同样让李太后反驳不得。

眼见见好生养,以及体贴有礼数的人选,都被儿子否了,李太后也是没辙地收回了指点的手。

朱翊钧又将目光投向陈太后。

陈太后沉吟片刻,说出了心仪的人选:“陕西西安府吴氏如何?”

“北人,父袭锦衣卫千户,独女,样貌也尚可。”

朱翊钧陈太后所说,在花名册上找到了对应的人。

看了一眼家世,确实如陈太后所说,各方面都很合适。

难得的北人,家世清白,读过四书五经,还会些乐礼,年龄也不是太小,六月满的十六岁。

皇帝思索的功夫,内侍也将吴氏带到屏风近处。

朱翊钧抬头随意扫了一眼。

当场就怔住了。

这……未免有些太好看了。

他突然明白过来陈太后为何中意

这位吴氏了,这哪里是样貌尚可,分明有天人之姿。

鬓如春云,眼如秋波,口若朱樱,鼻如悬胆,皓齿细洁……

可惜,太好看了也不行,朱翊钧幽幽叹了一口气。

朱翊钧本来有所意动的心思,在看到此女容貌之后,又忍痛给否了。

倒不是他不喜欢漂亮的少女。

而是说,人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尤其是面对自己极其喜欢的事物。

若是后宫选出这么个完美符合他审美的少女,对于作为皇帝的自己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自己八月又过了一个生日。

随着年岁渐长,现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迷迷糊糊翻来覆去了。

这种情况下,要是选了这位吴氏为后,就别提什么接下来几年要“内职未备,储嗣未蕃”了。

怕是每天都得想着合卺。

还是打发远点,过几年再说吧。

随着皇帝摇头,内侍又将吴氏请了下去。

枯燥的选妃环节,没有丁点感情。

宁夏麻氏……

广东周氏……

陆陆续续因为家世不够纯粹、年龄过小等原因被皇帝否决。

尤其是年龄过小这种理由,直让两宫看皇帝的眼神不善——还嫌弃上同龄人了,非得要十五十六的。

朱翊钧也没法解释。

只闷不做声继续筛选。

山东赵氏……

南直隶林氏……

浙江杭州府刘氏……

嗯?

等等,浙江杭州府刘氏?

朱翊钧又翻回上一页。

这不是历史上万历六年选美的刘昭妃?

朱翊钧还以为看错了,又来来回回看了好半晌,确实是刘昭妃没错。

历史上是万历六年选的妃。

那一波人,如今大部分都才十岁。

他本以为不会遇到这种本应选中的嫔妃,没想到竟然跳出来个刘氏。

朱翊钧又确认了一番刘氏的年纪。

十四岁,正月初九生日,也就是还有一个月就十五岁了,这年龄不算太小。

这位刘氏的历史评价是,性情谨厚。

与郑贵妃那种动辄卷入殴打太子、毒杀皇帝一干大案的活泼劲不一样,刘氏入宫六十四年,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既不受宠,又不犯错,安安静静活到了崇祯十五年——再活两年就能给崇祯递绳子了。

这样的话,肯定不是个好争的性子。

似乎正是朱翊钧所需要的。

他不由屈指敲了敲膝盖,陷入沉思。

半晌后,朱翊钧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

一旁的内臣立刻会意,出去将刘氏带到屏风跟前。

朱翊钧凑近,投去审视的目光。

嗯,还挺好看的,虽然没有刚才那位吴氏惊艳,但也是丰颐广颡,倩辅宜人那一款。

陈太后见皇帝面露思索,似乎拿不定主意,便轻声宽慰道:“皇帝不必急于一时,多挑选些时日也无妨。”

朱翊钧将名册合上,转过头看向两宫:“娘亲,钦天监安排好日子了吗?”

两宫对视一眼,陈太后点了点头:“钦天监奏定一月二十八日尚冠,二月初三日纳征,三月初八日安床,十五日皇后开面,二十七日授册宝,还宫合卺。”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截开口表态:“孩儿早些定下来,也好让内廷、礼部早些布置大礼。”

他顿了顿,认真道:“娘亲,就杭州府刘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