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第二子;杨氏远亲
众所周知,李瑄对鱼肉百姓的官吏和贪官污吏,绝不手软。
正因为李瑄以身作则,和严谨的律法,地方官吏才有所收敛,使天宝年间在一定程度上恢复生机。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只要无法根治,李瑄压制得越狠,届时反弹得就越厉害。
宋浑自知辜负父亲宋璟,哪怕李瑄拜相以来不再贪污,但他一向与李林甫友善。
而心中的欲望,也一直被撩拨。
这也使宋浑在此次朝会上,第一个反驳李瑄。
然而李瑄的话,让宋浑外厉内荏,无从反驳。
此时,李瑄的老对手,精通经典的达奚珣站出来,想再与李瑄对峙一次。
他忽略本质,以为只要不让李瑄推行新法,就是保守派的胜利。
李林甫老矣,他是时候在保守派中建立自己的声望了。
“启奏圣人,恶欲在心,乃人之本性。都说尧舜是圣朝,民风淳朴,首领无私,但在尧舜时代已有缙云氏那样聚众敛财的贪官。世人皆知秦律严苛,然赵氏二世而灭。我大唐以儒家为本,李相的行径却是法家之事,过往的教训还不够吗?”
“法家的代表商鞅竟然认为礼乐、诗书、修善孝悌、诚信贞廉、仁义、非兵羞战,为六种蠹虫,这种荒谬的理论,能学习吗?”
“太史公在《酷吏列传》说过,上等的统治者重视道德,世人发自内心尊重规则;下等的统治者用威胁和惩罚的手段,世人畏而不服。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不仅仅是对百姓,对官吏也一样。”
“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佞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在法家得势,律法最严苛的时候,天下的法网一层套着一层,十分严密,然奸诈刁民和贪官污吏,依旧层出不穷。臣敢断定,一旦考成法和一条鞭法施展,地方官吏时时刻刻不会再想着治理百姓,劝课农桑,而是想着如何钻法律的漏洞,如何逃避责任。历朝历代,律法已补一千年,然不全面,即便再过一千年,依旧如此。更别说有些被逼急的地方官吏,弄虚作假,谎报成果,祸患全会加诸于百姓身上……”
“臣尽良言,请陛下明辩要害。”
达奚珣向李隆基一拜后,吐出一番长篇大论。
他不再与宋浑一番说辞,而是驳斥李瑄为法家。
这个时代,法家是为人所诟病的,说你是法家,等同说你是酷吏。
孔子认为道德是可以影响法律的,但是商鞅却认为道德绝对不能干涉法律,因为道德本来就非常虚伪。法律就应该冷酷绝情,犯罪就死,甚至小罪都要杀。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这是商鞅主张的信条。
另外,法家的代表人物大多刻薄寡恩,冷酷无情,通常没有好下场。不过这也符合法家的逻辑立场,按照他们的观念,人与人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所以他们被君主利用完毕,自然就被无情抛弃。
“李相……有何要说?”
李隆基竟然被达奚珣微微说动,他沉吟一番后,看向李瑄。
被达奚珣偷换概念后,他也认为李瑄有法家倾向。
“达奚侍郎这种混淆视听的话,请不要用在我的身上。”
“正如达奚侍郎所言法家对六蠹的定义,我遵从礼乐,工于诗书,孝悌、仁义、贞廉,我亦未有缺失。我虽军功入相,但绝不会做非兵羞战的事情。”
“既然达奚侍郎满口尊儒,那是否知晓儒家以忠恕一以贯之,忠乃尽心待人,恕乃推己及人。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官吏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以身作则,难道不应该吗?”
“以前诸葛亮执法严苛,狄仁杰有过必罚,他们能算是法家吗?”
“天地万物,皆为陛下所有,
陛下给予,才算拥有,明争暗夺,就是大逆不道。连百姓都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你难道不清楚吗?”
“别妄想给我扣上法家的帽子,如果有人同情贪官污吏,那这个人一定是贪官污吏;如果有人庇护豪强,那他一定与豪强有利益。”
李瑄正颜正色地说道。
法家既不相信天道,更不相信人道,它只讲霸道,它把人当作纯粹的工具,法律纯粹以利益为导向,严刑酷罚,赏善罚恶,完全不考虑道德。
李瑄肯定是不提倡法家的。历史已经证明,纯粹的法家不适合。
后世人们渴望“公平”,憎恨“特权”的心理,让法家有一批崇拜者。
殊不知,正是因为儒家中庸的外衣,美化了法家的残酷。
许多人不经意间,犯下死罪。就人性而言,法家的残酷性任何人都无法接受。
而儒家所提倡的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更适合“顺”,引导人性渴求。
儒家强调的是个人责任,而非个人权力。
这亘古不变。
但变得是人心,人心若变,本末倒置,一切都会崩塌。
所以李瑄听到达奚珣寇他法家的帽子就想笑。
“李相善辩,我自愧不如。但就算将黑的说成白的,也不能不遵循规律。难道李相幻想着天下没一个贪官?这符合实际吗?”
达奚珣心中一虚,李瑄话落以后,他用“善辩”来讽刺李瑄。
人都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但李瑄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地方官吏也要求严格。
完全不考虑实际。
“我从未想过天下间一个贪官都没有,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朝廷大臣要做的,就是要将大部分不良官吏,变为小部分。放任不管,风气将越来越恶劣。只有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实施,才能有限遏制这种现象。《论语》上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身为地方官,这只是最基本的准则。”
李瑄重申自己重在遏制贪腐蔓延。而且惩治贪污腐败,不是一蹴而就,要源源不断。
哪怕一条鞭法考成法实施,一定会有不少贪官污吏钻空子。
“启奏陛下,臣难以接受李相的新法,请圣人明鉴。”
达奚珣已经陈述,他希望李隆基能作出判断。
他不想再与李瑄争辩。
“达奚侍郎,你反对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然给出的理由表面上冠冕堂皇,实则令人失望。你到底想帮谁说话?”
李瑄看李隆基犹豫不开口,立刻对达奚珣质问道。
“我一心为国家!”
达奚珣自然不会承认。
“为国家能说出这样的话吗?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李瑄瞪着达奚珣。
达奚珣刚想回以目光,但他看到李瑄眼睛的一瞬,立刻将头撇过去。
他利益在其中,无法直视李瑄眼中的威严。
这种心虚,让李隆基和满朝文武大臣看在眼里。
李隆基终于确定,达奚珣的辩论徒有其表。
保守派的大臣皆摇了摇头。
李林甫老神地坐着。
“诸卿还有什么问题?”
李隆基终于发声,问朝堂上的文武大臣。
“臣同意新法,这是国家强大的策略。”
杨国忠第一时间出班向李隆基说道。
毕竟昨天已经放话,圣人早就同意新法,他正好秀一下存在感。
“李相才绝过人,相信可以主持考成法和一条鞭法,改革税收,整饬地方官吏。”
裴宽按照约定,表达对李瑄的支持。
“啪啪
啪……”
然后杨慎矜、杨璹、李岘等支持李瑄的官吏皆以笏击掌。
而裴宽能支持,也引来一部分中立派的赞成。
当然,保守派是不可能同意李瑄的。
这样的法令,看起来就像一把刀一样,悬挂在地方官吏的头顶。
现就看名义上的首席宰相李林甫是何看法。
但李林甫迟迟未说话。
“启奏陛下,臣一向致力于国家的强大,百姓的富庶,夙兴夜寐,不敢懈怠。持诸葛亮剑,不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穿上宰相的服冠,有感责任重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臣毕生的追求,请陛下同意新法。”
李瑄再次向李隆基一拜。
现在李林甫同不同意已经不重要了。
有朝堂上大部分官吏的支持,只要李隆基一锤定音,就可以拟订至郡县。
少数服从多数。
李林甫也无能为力。
“李相,刚才最后一句,你再说一遍?”
满朝文武被李瑄的话语动容,李隆基又重新问李瑄一句。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李瑄面不改色,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慷锵有力,在大殿上产生回音。
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放在李瑄身上,心思各异。
“这是忠臣贤士的话啊!”
在天下人忧虑之前先忧虑,在天下人得到快乐之后再快乐。
李隆基和满朝文武都觉得若没有高尚的人格,说不出这样的话。
有些平时看李瑄不顺眼的官吏,都在心中暗暗赞叹。
连李林甫都认为李瑄的文武双全,品德操守,古今未有。
更别说本就支持李瑄的官吏,和李瑄的崇拜者,在他们心里,李瑄就是圣哲。
他们要全力以赴,帮助李瑄完成新法,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既然宰相们和大部分大臣都支持考成法和一条鞭法,那朝廷就准备实施吧!”
“朕任命李相为一条鞭法黜置大使,考成法黜置大使。全权布谋新法!六部和中书门下堂必须服从调度。”
“右相,你认为呢?”
李隆基对李瑄继续加冕,末了,还点名李林甫。
李瑄的一言一行,皆有魅力。
李瑄对李隆基的一句夸赞,胜过朝野千万句赞美。
所以李隆基在众多事情上相信李瑄,这种宠信,是区别于安禄山的。
“回陛下,臣必全力配合李相。”
李林甫出班回复道。
此时他的眼睛泛着光芒。
他和达奚珣不同,他看到的问题更深。
并且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李瑄在自掘坟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李林甫感觉李瑄要马失前蹄了。
他认为是常平新法的实施,让李瑄觉得太顺利。
他承认自己在许多方面不如李瑄。但对人性的揣测,绝对强过李瑄。
考成法和一条鞭法,是李瑄与地方官吏撕破脸的契约。
李瑄虽然一直叫嚣着贪官有多少杀多少,但实际上也就宰杀数十人,更多的是处置,惩罚,降级。
他更明白,李隆基求稳的心态。
一旦事情烦乱,最先不耐烦的,一定是李隆基。
李林甫话语一出,保守派的一些大臣非常愤怒。
就算事不可为,李林甫作为保守派的领袖,好歹表个态吧。
赞成的这么干脆利落。
李林甫自然有他的想法,他从来不是真正的保守派领袖。只是那些大臣的挡箭
牌而已。
失去权势后,李林甫控制不了达奚珣和萧隐之等老资历的大臣。
最让李林甫难受的是,他的心腹爱将吉温背叛他,投入杨国忠的怀抱。
李林甫一度心灰意冷,诸事不顺,人和心都在老去。
尘埃落定,高力士宣布退朝。
下朝的时候,李林甫看了一眼李瑄。
李瑄也正好看向李林甫。
此时李林甫心中一突,他从李瑄眼中看到了耐人寻味。
“右相,你在坚持什么?你离世以后,还剩下什么?”
前往中书门下堂的路上,李瑄走到李林甫的面前,向他说道。客气的话听起来很不客气。
“我想战胜你一次,我是大唐的名相。”
李林甫不快不慢地回复李瑄。
“后汉的梁冀也认为自己是名相,但世人是怎么评价他的?我们没有评价自己的话语权,功过自有后人说。”
李瑄笑着向李林甫说道。
“我曾风光无限,不需要后人评价!”
李林甫顿住一下脚步后,继续向前。
看得出来,以前他或许不在乎,老了以后他也在乎。
“我的新法一定会成功,只可惜右相难以看到了。”
李瑄意味深长地说道。
岁月不饶人,李林甫想到此可能是他的遗憾,不由眼神一暗。
“不过右相还是很有可能看到的。”
李瑄又自相矛盾地说道:“今日就拟订文书,将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的内容,通过驿站传递天下郡县,让地方官吏有心理准备,何如?”
“李相,你是认真的吗?”
李林甫皱眉问道。
地方官吏知道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的内容越早,闹腾得就越早,于李瑄不利。
正常情况下,应该做好万全之策,再下达郡县。
“入中书门下堂后,中书省的书令史起草文书,右相可要签字啊!”
李瑄当然是认真的。
李林甫现在任李瑄摆布,他必须签字。
当天,中书省文书起草签字,门下省审核签字,李瑄复核后也签上自己的名字。
由活字印刷术,印刷出一千多份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的策令,盖上印章,由译卒四百里加急,发向除安西都护府外所有郡县。
包括陇右的柏海、青海、九曲一带。
消息所过,如惊雷一般响彻。
地方官吏震惊此消息,如芒刺在背。
先不说税制改革后的一条鞭法,就是考成法,让许多门荫入仕的官吏如泰山压顶一般。
他们认为自己迟早会被李瑄整死。
剑南道,绵水县。
“李相高居庙堂,不知地方的困苦。颁布考成法,这是在压榨我们啊!如此和地方上的豪强有什么区别?”
绵水令把绵水县衙的官吏叫到正堂,他向属吏传递信件以后抱怨道。
他门荫入仕,自知才干有些欠缺,所以一直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县老爷。
平时地方大族孝敬一点,再加上家中妻妾成群,足以享受荣华富贵。
在山高皇帝远的绵水县,他就是土皇帝一样,让他离开他都不想离开。
他也不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哪怕是监察御史、采访黜置大使路过绵水县,也不可能查出端倪。
当官不就是为了享乐吗?绵水令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他相信天下间大部分县令,都和他一样。剩下一小部分,才是利欲熏心,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
“唉!考成法连我这个小小的县尉也有要求,李相不给活路啊!他在宰相位置上发号施令,却不在乎地
方官吏的声音。”
绵水尉叹一口气后,缓缓说道。
“现在绵水县内的常平新兵百总曾经是一名陇右的老兵,他油盐不进,表面上是为常平新法收债,却总想盯着我们的过失。”
绵水丞也抱怨一声。
现在地方上都知道常平新兵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的百总,无一例外,是衣锦还乡的河陇老兵。
绵水县的常平新兵数量有一百三十人,而县兵被削弱后,只剩下七十人不到。
由于常平新兵为百战边军统帅,他们招募的虽然都是农民,但哪怕几天训练一次,战斗力也不俗。
县令不能管理,只能防备。
而且,县里的常平新兵的上司,是一个千总。
千总驻扎在郡治所,也有数百名士兵,那千总曾经还是一名军中押官。
平时的郡兵县卒,都是太守县令说得算,也使得他们无法无天。
现受常平新兵指挥使直管的常平新兵,隐隐冲碎郡县体系。
“李相杀人不眨眼,我们今日要是反对,明日一顶阻挠新法的罪名立在我们身上。我们的脑袋就要在周围郡县传递了。”
绵水令抓着自己的头发,觉得进退两难。
如果遵从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以后想要享福就难了。
不遵从,死路一条。
“明尊,下官有一计,或许可实行一下。”
就在这时,县里的主簿眼睛一亮,向绵水令禀告道。
绵水县主簿不是朝廷命官,属于“流外九品”,吃得是县里的俸禄。一般充当县令的狗头军师。
他是大族出身,希望自己能通过考核,成为真正能朝廷命官。
“你所谓的计策,会让我们掉脑袋吗?”
绵水令沉声问道。
有错朝廷处罚的是他们,不管谁来,主簿凭借“县望”的背景,依旧是主簿。
所以绵水令要慎重考虑,以免被当枪使。
“下官保证,一定可以逼迫李七郎停止新法。”
主簿自然是把胸脯拍得邦邦响。
“说说看。”
绵水令让其回答。
“明尊,我们可发动百姓,向常平粮仓借粮,直至借空常平粮仓。只要我们联系其他郡县,全国都是如此,那常平新法就会以失败告状。常平新法失败,圣人一定会中断考成法和一条鞭法。”
主簿向绵水令献出计策。
“问题是百姓无法借那么多。”
绵水令皱眉回复。
“可以找地方大族帮忙,让他们的宗族和控制的佃户借粮。很快就可以借空。”
主簿阴险一笑。
“借粮有期限,你们难道不还了吗?不然李七郎派御史下来,把你们全屠了!”
绵水令看着主簿说道。
“还也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大族怎么可能还不起这些利息呢?只要出现这一年的真空期,贱民们借不到粮食。最好一些地方出现灾害,导致无粮食赈灾。常平新兵就算是失败了。”
主簿向绵水令回答道。
豪强大族早就可以这么做,但地方官吏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是豪强大族在吃空常平粮仓,一定会阻止。
现在李瑄颁布考成法和一条鞭法,整治地方官吏。
是豪强拉拢地方官吏,破坏常平新法的最佳时机。
“风险很大,有常平新兵泄密,李七郎不会不知情,他一定会问责带头的郡县。”
绵水令有顾虑。
“法不责众!李七郎不可能将所有的官吏都杀了。我们很快就可以使数十郡县都如此!”
“而且还有其他手段!”
“明尊您若不想抛弃现在的富贵,就不能坐以待毙。”
主簿向绵水令劝说道。
豪强大族与李瑄的矛盾,积怨已久。
幸亏李瑄成宰相后,没有大肆屠戮郡县豪强,否则豪强肯定会揭竿而起。
横竖都是死,何不搏一搏?
这也导致豪强大族之前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因为他们想在关键时刻,有所依靠。
平时一郡是一郡,其内豪强大族通常老死不相往来。
现在则不同。
“明尊,下官认为赵主簿说得有理。我们不能任李七郎剥夺我们的富贵。”
绵水丞心动,他看到绵水令在犹豫,起身向他劝道。
“是啊,明尊。我们此举,必一呼百应!”
绵水尉也是一丘之貉。
“好!就这么做。赵主簿,去你将绵水县的豪强大族召来,就说我明日宴请他们。”
绵水令最终咬牙同意。
正是因为李瑄颁布考成法和一条鞭法,绵水县的豪强大族,把常平新法撕开一道口子。
在豪强大族互相联系下,短时间内,数十个郡县响应。
他们将派遣宗族、佃农,将郡县常平粮仓的粮食借空。
接下来一年里,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真正需要粮食的百姓,将无法借贷。
豪强大族可以重施以前的手段,完成土地兼并。
不仅仅是剑南道绵水县,其他地方也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的豪强,想通过荒废土地,逼迫朝廷治罪李瑄。
如果能通过一时的损失,将李瑄杀死,他们觉得值得。
因为李瑄不死,迟早有一天会要他们的命。
有的豪强大族,搞出比常平新法利息还低的行业。
有的豪强大族,勾结商人,影响郡县的粮食价格。
但更多的豪强大族,和地方官吏沆瀣一气,效仿“绵水模式”。
可能绵水令自己都想不到,绵水模式在短时间内,在天下流传。
也有许多官吏,联名上奏。
他们通过阐述常平新法带来的灾难,想请圣人治罪李瑄。
虽然有一部分地方官吏愿意执行一条鞭法和考成法,有一部分地方官吏想观望一下。
但被不满新法的郡县,竟然多达将近一半。
一时间,暗流涌动。
甚至许多长江以南郡县的道路都被隔绝。
越来越多人拉起反对李瑄的大旗。
各地官吏,空前团结,誓要与折腾不休的李瑄对抗到底。
而且西平郡王安禄山找准机会,在河北煽风点火……
……
时间回到四月上旬,长安,天水王府。
“哇哇……”
“生了……”
“生了……”
“恭喜相公,贺喜相公,是个公子……”
伴随着一道嘹亮的哭声,婢女出房屋向李瑄道喜。
“月瑶如何!”
李瑄问为他生下第二子的姜月瑶的状态。
“回相公,母子平安,月瑶娘子只是劳累!”婢女向李瑄回道。
“好!”
李瑄心中石头落地,握了一下拳头。
“奕儿有弟弟了!”
一旁的裴灵溪也非常高兴。
她们之间关系很好,亲如姐妹。
再说姜月瑶的儿子和她的儿子,又没有竞争关系。
夫君爵位推恩,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她想与夫君白头偕老。
她更希望她的奕儿能像他的父
亲一样伟大,自己取得成就,位极人臣。
“是啊!儿子也好,我还想要一个女儿。”
李瑄发自内心地说道。
“霜儿可能为相公生一女儿。”
挺着大肚子的霜儿向李瑄说道,但言不由衷。
她还有两个月就能临盆,她婢女出身,自然希望自己生一个儿子。
“哈哈,如果真是女儿,那就是我的掌上明珠。”
李瑄大笑一声。
儿子多了,有女儿也不错。
儿子要狠狠得教育,女儿要宠着。
在场之中,唯有长离黯然。
她与霜儿一起侍奉李瑄,可霜儿已经怀孕八个月,唯有她没有动静。
她也想为相公诞生一个儿女。
“会有的,今后常去你那里。”
李瑄看出长离的惆怅,在她耳边轻语一句,安慰她。
她知道有的女子,只是受孕困难,不是身体障碍。
她的妻子中,长离是最令他销魂的。有了儿女,她们才没有心理上的压力,将来也能快快乐乐。
长离面色一红,低下头。
她觉得自己变得贪心了,以前的愿望是陪伴相公左右。现已成为相公的女人,她竟然还要多想。
相公已经很爱护她了,没有子嗣,或许就是天命。
不论如何,她以后都会尽心侍奉相公。
不一会儿,房间收拾好,稳婆才允许李瑄进入。
“卢五娘,母子平安,全靠你出力。这是小小的谢礼。过两个月还要麻烦你啊!”
李瑄见到稳婆卢五娘后,取出一块黄金赠给她,表示谢意。
更多的是希望卢五娘能在霜儿产子的时候细致全力。
这个时代的婴儿夭折率,让李瑄非常害怕,他作为穿越者,难以接受自己的儿女还未出生,便离开他。
所以他成为宰相后,一直希望提高婴儿的存活率,让天下少一些悲伤。
“相公放心,我一定会做周到,尽善尽美。”
卢五娘很开心地收下黄金。
相公虽然不奢靡,但出手却十分大方。
就算李瑄不给她一文钱,她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瑄来到姜月瑶的床前。
她没有像裴灵溪生育以后昏睡,而是睁着眼睛,此时她面色苍白,大汗淋漓,连秀发都黏在脸庞上。
见到李瑄的第一眼,她很激动,眼中依稀有泪花闪烁。
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
“辛苦了!好好休息!”
李瑄抚摸了一下姜月瑶的秀发,向她说道。
“嗯!”
姜月瑶轻嗯一声,她终于为相公诞生儿子。
李瑄这才来到旁边的榻上,看刚停止哭泣的第二子。
新生的婴儿,粉嘟嘟的脸娇嫩而又充满生机,他的大眼睛像是一汪湖水,纯洁无瑕,脸上时时挂着浅浅笑容。
李瑄在他身旁的时候,他每一个小动作,都牵引李瑄的内心。
有经验的裴灵溪过来看护婴儿。
李瑄粗手粗脚,出生前几个月的婴儿脆弱,当然不允许李瑄碰。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裴灵溪用襁褓裹住婴儿,小心翼翼地扶着婴儿的脑袋,抱到床前,让姜月瑶看她的儿子。
婴儿本来也在笑,姜月瑶也宽慰地笑了……
“相公!”
就在一家人因小生命的诞生,其乐融融的时候,裴璎在外面喊了李瑄一声。
裴璎是李瑄的大舅子,府中除了李瑄和裴灵溪,没有人会管他。
不过裴璎一直充当李瑄的亲卫,本本分分,从来不会仗
势欺人。
“恭喜相公再得一子。”
裴璎向李瑄恭喜一声,刚才李瑄让沈籍给府中奴婢、亲卫,每人赏彩缎一匹,他们都知道相公新子出世,由衷地祝福。
“我的大舅子上进了,知道人情世故往来,不错。”
李瑄对裴璎赞叹一声。
平时裴璎除了练武,切磋,什么都不会。
为此岳父裴泛操碎了心,不止一次向李瑄说让他管教一下。
但他哪敢管教大舅子啊!
“并不是这样。是外面有人求见相公,想求您申冤!”
裴泛正色地向李瑄禀告道。
“让他去找京兆尹吧!我是宰相,如果这种事情都找我,我还如何问其他军政大事?”
李瑄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裴璎有点不懂事了。
他又不是作为特使,巡察地方,哪有找宰相申冤的道理?
“回相公,申冤的人情况特殊,他不属于京兆。他来自山南东道的安业县。而且和您有关。”
裴璎向李瑄回答道。
他不是没有一点分寸,若非事出有因,他也不会在妹夫喜得贵子的情况下打扰。
“说来听听?”
李瑄让裴璎解释。
因为儿子出生,他特意从中书门下堂赶回来。
实际上他还要处理政务。
“在大非川之战的时候,陇右一名骑兵队头战死,然而其家人却未得到应有的抚恤金,还遭到府衙殴打致残。据说安业县还有数起这种情况。他们怀疑抚恤被县衙的官吏贪墨。”
“而且这些烈士家属被阻拦在安业,不得出县。一名陇右士兵,回安业探亲的时候,得知此情况。他回程的时候,来到长安欲将此事告知您!”
裴璎向李瑄说明来龙去脉。
“有这种事情,快把那个陇右士兵叫至正堂。”
李瑄向裴璎吩咐道。
怪不得裴璎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原来是他的老部下来天水王府,为战死的战友申冤。
这李瑄肯定要见一下的。
而且听到裴璎的禀告后,李瑄心中有一股怒意升腾。
“灵溪,我要去处理一件事情,你们在这里陪护好月瑶。”
李瑄歉意地向裴灵溪说一句。
“夫君快去吧,这里有我们。”
裴灵溪善解人意,明晓李瑄的政务繁忙。
李瑄点头,来到正堂。
“陇右武宁军步兵押官张小敬,拜见李帅……是拜见相公。”
李瑄入正堂后,一名穿着黑色圆领长袍的男子神色激动,向李瑄一拜。
武宁军,是镇西军改的军,坐镇九曲武宁城。
在河西、陇右军中,李瑄是神一样的存在。
边境虽止戈,但将士们无不思念李瑄。
他们向往那几年岁月,李瑄带着他们驰骋,将吐蕃打得抱头鼠窜。
现在李瑄还兼任着陇右、河西节度使,去年下令用陇右棉花,为士兵制造纩衣。
每年吐蕃进贡的肥羊,李瑄都会下令对陇右、河西一次犒劳。
通过这些细节,延续他的影响力。
“张押官不必多礼。”
李瑄示意张小敬起身。
如果张小敬从军时间长,身在武宁军,应该参加过漓水之战、九曲之战、大非川之战等大战役。
陇右的押官统兵二百,步兵押官需要维持方阵,有的人即便身手不凡,在立功方面,也远远比不上骑兵。
“末将知道您日理万机,本不该打扰您。但作为安业县人,末将气不过。县令无道,战友倒在大非川的积雪中,却无从申冤,家人讨要抚恤,却
被泼皮无赖砍下一只手。末将害怕郡守与县令有牵连,所以才到长安求见您……”
李瑄让张小敬坐下后,张小敬将他得知的事情告诉李瑄。
那个被砍下一只手的,是张小敬的同乡人。
他的儿子七年前从军,逐渐成为白水军的骑兵队头。
可惜在大非川的骑兵大战中殒命!
在这种情况下,先不说抚恤。李瑄会批准五匹绢的奖励。
如果这名骑兵在战死前有杀敌,还可能分有金银珠宝。
因为除了陇右豪强献出的金银珠宝外,在大非川之战,唐军缴获的众多金银珠宝,有十分之一不用上缴朝廷。
这些金银珠宝都以战功赏赐出去。
战死的士兵,户牒发原籍。同时抚恤也会一起发回去。
一般都是到县衙,然后由县尉带人将其交给家人。
同时,如果有兵部敕令,还要从官府永业田中分拨,赐给战死者的家属。
大唐早已有完整的抚恤制度。
从古至今,统治者都知道,只有抚恤,才能让将士没有后顾之忧,不怕死得向前冲。
那骑兵队头的家人得知自己儿子战死后,向县衙询问抚恤。
但县衙却将他们赶出去,之后又多次前往府衙,非议县令,并集结其他战死士兵的家人去闹。
然后就被几名泼皮无赖将骑兵队头父亲的手砍下。
这才震慑住其他安业县人。
但这种怨恨却不曾熄灭,十里八乡都清楚这件事情,敢怒不敢言。
安业县也再也没有兵卒去参军。
张小敬回来后,得知这种情况,愤愤不平,他在家孝敬父母一个月后,不动声色地离开,扬言要回陇右。
“安业县没有常平新兵吗?诸县常平新兵的百总,应该是河陇的老兵。”
李瑄得知全部经过后,怒形于色,询问张小敬是否知晓常平新兵。
他熟悉大唐的地图,安业县其实距离长安并不远,就在京畿南部的边上,只是刚好被划分为山南东道。
为将帅的时候,李瑄最忌讳的,就是地方官吏把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抚恤贪墨。
好儿郎在战场流干血,亲人在家乡流干泪。
还出现这样的灾祸,不免痛心。
实际上,李瑄知道这种事情肯定会有发生,人的贪欲是无穷尽的。
“据说常平新兵的百总刚上任一个月不到,就醉酒掉到河里淹死。然后副百总就接任百总的职务。”
张小敬向李瑄回答道。
“安业令是谁?不想活了吗?”
李瑄拍案而起。
有这些前提,他不信这是巧合。
当初他从河陇召来的老兵,一县只够一个。
如果这个县的老兵出现意外,李瑄不可能再从河陇重新招。只能由上级提拔本县。
虽然张小敬是一面之词,但很容易去调查,李瑄相信他。
李瑄生出一种想宰了安业令的情绪。
“回相公,安业县令为杨锐,他四处宣扬自己是贵妃的亲戚……”
张小敬向李瑄回答道。
“杨锐……”
李瑄凝眉。
他绝对不是杨玉环叔父的儿子。
李瑄猜测应同是杨令本的后代,也就是杨友谅的孙子,杨国忠的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