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情周镜

第66章

生日之后没两天, 秦既南在清晨接到电话,是沈如澈的贴身管家林叔打来,说沈如澈现在在医院, 情况很不好。

他是先天性心脏病, 从小身体就弱,医生曾经很隐晦地提过大概活不了太久, 沈家父母伤心欲绝, 于是纵养这个儿子,而把绝大部分培养的精力放到另外的孩子上。

不付出心血,就不会过度伤心。

秦既南到医院时,顶层vip病房里站满了医生和护士, 冷冰冰的仪器布满病床周围,和奶奶去世时一模一样。

林叔在一旁红了眼, 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沈家夫妇更像沈如澈的父亲。

“林叔。”沈如澈还睡着,秦既南低声,“什么情况, 沈叔叔和沈阿姨呢?”

“夫人和先生在国外谈生意, 现在应该正在赶回来的飞机上。”林叔抹了下布满皱纹的眼角, “阿澈他夜里说难受, 喘不上来气,送到医院的时候, 嘴唇都发白了。”

幸好这一次抢救回来了。

秦既南偏头看向病房里的人。

沈如澈很虚弱,慢慢转醒, 迷蒙片刻,看到他, 费力地扯出一抹笑。

“哥。”

秦既南走过去。

“好多人啊。”沈如澈闭了闭眼,“哥,能让他们都出去吗?”

林叔擦着眼泪,出声让医生和护士都走。

陆陆续续的脚步声离开,病房里重归寂静,满目冰冷的白色。

沈如澈看着天花板,轻声说:“哥,能帮我找个律师吗?”

秦既南沉默,半晌,才哑声说:“好。”

沈如澈笑了笑:“我妈呢?”

“快到了。”

他忽然倾身低低地咳嗽,秦既南皱眉,伸手扶住他,把人扶起来,靠着病床。

咳完,沈如澈更没有什么力气,他侧头看向秦既南,有点疲惫地说:“哥,活着好累啊。”

这话刚说完,忽然有人推开房门,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沈如澈,你闭嘴!”

来人是桑宁,她明显也是刚起,素颜过来,全无平时明艳大小姐的模样,眼周一圈红。

沈如澈咳笑:“大小姐,你再大声点,整个医院都知道我要死了。”

“你闭嘴!”桑宁颤着声呵斥,她走过来,捂住他的嘴凶巴巴道,“你不许这么说,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见没。”

沈如澈被她捂住嘴,只好无奈地眨着睫毛笑。

秦既南转身,看到齐允和靳然站在门口,神色皆是沉默。

他走出去,病房门轻掩,接过医生递来的报告,听着医生讲沈如澈的情况,齐允烦躁地走来走去:“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不能动手术吗?”

医生为难:“患者的身体情况无法接受手术,成功率几乎为0%。”

“那难道要老子眼睁睁看着阿澈死吗?”齐允骂了句脏话。

“你们俩说句话啊。”他看向一直不说话的秦既南和靳然。

“说什么。”靳然靠着墙,“尽人事,听天命。”

他们年少时多轻狂,权贵子弟,无所不能,有钱有爱,自以为可扭转乾坤。然而世事经转,方知无能为力的事太多。

太多事,要信天命。

齐允咬了一根烟在唇间,想点,深呼吸一口气,又摘下狠狠按断在垃圾桶中。

病房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哭声。

齐允惊得推开门,看见桑宁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阿澈,阿澈……你努努力,努努力活下来好不好,你不守信,你说好要参加我婚礼的……”

沈如澈虚弱且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只能递纸,抬眸:“齐允哥,你能不能管管她啊。”

“宁宁。”齐允过去想把人带走。

“我不走。”桑宁脾气固执,她拽着被子,泪眼汪汪,“你答应过我要参加我婚礼的,沈如澈,我从小就爱欺负你,谁让你脾气好,你答应我,答应我好好活着。”

沈如澈用蓝白色衣袖给她擦眼泪,头痛道:“大小姐,你怎么光长年纪,还是这么无理取闹。”

“我不管,你要答应我。”

“我答应你,你能别哭了吗,吵死了,我又少活一天。”

“不许说这样的话。”桑宁满脸都是泪,“你又嫌我吵,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哭死给你看。”

沈如澈垂眼弯唇,叹气:“宁宁,齐允哥好惨啊,后半辈子都要忍受你这样的坏脾气。”

“你再说——”

沈如澈笑着给自己做了个封口的动作,而后揉揉额头笑:“我困了,想睡会儿。”

齐允哄桑宁:“我们先出去,让阿澈休息会儿。”

桑宁还是啜泣着,眼睛红彤彤:“那你睡会儿,我下午再过来看你。”

哄了好久,才愿意离开,秦既南和靳然推开病房门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年轻男人已经阖眼,似乎真的是倦得睡了过去。

他们走去走廊尽头的窗边。

一根烟抽出,点了好几下,都没点着,秦既南垂着眼,面色平静,继续拨动打火机。

靳然抵着额头,喃喃:“我们认识多久了,二十多年了吧。”

打从会说话,会走路,就是一起的玩伴,几家关系最交好,他们彼此也玩得来。

沈如澈和桑宁年龄最小,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弟弟,几个人多让着他们俩。

靳然苦笑:“阿既,他叫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哥。”

沈家夫妇刻意疏离,为的就是不想心痛,然而他们却是实打实在一起了这么多年。

秦既南动作一顿,火尖撩到手,钻心的痛。

他慢慢甩了一下手,而后把烟和打火机都扔进垃圾桶。

漫长的医院走廊,空寂而沉默。

望过去,是他视若手足之人生命的尽头。

-

周日,叶蓁和梁从音约了一起去爬山。

梁从音突发奇想,叶蓁是舍命陪君子,翻出一套运动装换上,趁着天气最好的周日出发。

山不算高,二人爬了两个小时到达山顶的寺庙,正准备挑个地方喝口水歇歇时,天上忽然由晴转阴,下起了细雨。

突如其来的变天,游客们都挤进了寺庙里避雨,殿中供着地藏菩萨,金身宏伟,低垂慈目,俯视众人。

梁从音擦干身上溅的雨水,去领了三柱香火,跪于佛前,虔诚祈拜。

地藏菩萨,众生度尽,方成菩提。

叶蓁听到一旁的中年女人双手合十,对着金身祈求她女儿手术成功,平安健康。

叶蓁看向梁从音,她只是跪地,一言不发,半晌,起身把香火插到香灰炉中。

“你求了什么?”她过来时,叶蓁问她。

“我。”梁从音眉目平静地笑笑,“求我自己长命百岁啊。”

雨下了好几个小时才停,二人在寺庙里吃过午饭,而后缓步下山,权当放松心情。

回到家,叶蓁洗澡时,忽然听到客厅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她出去一看

,原来是梁从音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白色瓷片碎了一地。

“对不起啊蓁蓁,我赔你一个。”梁从音说。

“没关系。”叶蓁松一口气,“只是花瓶而已,人没事就好。”

梁从音慢慢蹲下来,手捡碎瓷片。

指尖和睫毛都颤抖着,心脏无缘无故地疼,像喘不上来气。

良久,她闭了闭眼。

与此同时,北城,沈如澈又从鬼门关里走一遭,勉强捡回一条命。

他已经虚弱到无力说话,沈父来看过一次,留下来陪他的是沈母,一向雍容端庄的中年女人哭得失了态。

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纵使她再告诉自己不要管,母爱本能还是在。

连续几天,沈如澈都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耳边只能听得见哭声,他睁开眼,朦胧中看到不甚熟悉的面孔。

“妈……”他抬手。

“阿澈啊。”沈母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沈如澈虚弱地扯扯唇,没什么力气地抬手:“别哭,你们都别哭……”

沈母哭得更厉害,她从小强迫自己不要对这个儿子投入太多感情,他似乎也能察觉到,乖乖的,不爱哭也不爱闹,不怎么打扰他们,只爱跟在秦既南身后。

而今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多厉害。

“阿澈。”她握住他苍白的手,“妈妈在。”

“妈……”沈如澈声音像呢喃,用手指擦她脸上的泪,勉强提起精神,“既南哥呢。”

“妈妈这就打电话找他。”

沈如澈摇摇头:“哥有太多事要忙了,别打扰他。妈,你别难过,让他也别难过。”

沈母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

“妈……”沈如澈偏头,又说,“能答应我件事吗?”

“你说,想要什么,妈妈都答应。”

沈如澈咳嗽了几声:“我不想要什么,妈,我名下的财产不多,那些东西我找律师立了遗赠,您能答应我,别去为难接受人吗,那是我欠她的。”

沈母此刻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哽咽道:“好,你想给谁就给谁,妈妈保证不置喙半分。”

“谢谢妈妈。”沈如澈放了心,躺回去,轻声说,“真可惜啊……”

可惜从前不懂珍惜,可惜自己不会爱人,可惜临死前,恐怕再也见不到音音一面。

可惜,给

这么多人添了麻烦。

他这一辈子,真是无用至极。

沈母捂住嘴哭出声。

三月二十八日晚11点40分,沈如澈因抢救无效离世。

病房门推开的那一刻,桑宁看到被盖住的白布,哭得惊天动地,幸好有齐允扶着,她不至于脚软倒地。

沈母直接晕了过去,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至死她才想起来好好爱他的儿子。

沈父手颤抖着签字。

后续的一切丧事安排,都自有沈家人料理。

秦既南走出医院,哭声都抛在耳后,深夜落了雨,他回到车里,疲倦地阖眼。

交杂的哭声和医生护士奔跑声都仿佛近在耳边。

冰冷的仪器变成一条直线,他年少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至亲至友都离世。

生命如此脆弱,原来,彻底失去的再也回不来。

深恩负尽。

死生师友。

-

凌晨四点,叶蓁突然醒来。

胸口沉闷,她被压得喘不过气,起来一看时间,不过凌晨四点。

勉强松口气,还是难解心悸,她下床,去倒了一杯水,喝一口,嗓子艰涩缓解,上滑解锁手机,发现有一条未读信息。

是来自秦既南的,两个小时前,他问她睡了吗?

那时是一点多,只有一条,他似乎也是怕打扰她,没有再发多的信息。

不知为何,盯着短短的四个字,叶蓁左眼皮莫名一跳,她下意识回了个信息过去,没几秒,对面发来信息:【怎么现在就醒了。】

叶蓁心绪不稳,放下杯子,拨电话过去,铃声响了一小会,秦既南就接起电话。

“喂?”她轻声,“秦既南。”

他沉默,良久,开口:“怎么还不睡?”

“睡了……醒了。”叶蓁无意识攥紧手机。

“那再回去睡会。”

“不用了。”叶蓁眉心一跳,“秦既南,你声音怎么这么哑……你在哪?”

他周围有空旷的风声,不像在家里。

“蓁蓁。”男人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几分无奈口气,“你怎么这么聪明。”

“你在哪?”叶蓁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你楼下。”他说,“是我打扰你睡觉了。”

叶蓁呼吸凝滞,她挂掉

电话,猛地到窗边拉开窗帘,果然看到停车线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

心脏骤缩,她连外套都忘记披,握着手机跑下楼。

凌晨四点,黎明破晓前,是夜色最昏暗时,夜里下过雨,此刻空气中飘着潮湿的雨汽,路灯孤零零散发着昏黄的光线照明。

叶蓁刷门禁时,看到秦既南从车上下来,男人披着一身夜色,几分疲惫,几分倦怠,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波动。

她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落进他怀里。

秦既南解开风衣扣子,裹住她,嗓音微哑:“怎么不穿外套?”

“……忘了。”

他怀里有清苦的烟草气,叶蓁伸手环住秦既南的腰,闷在他怀里,“你几点到的?”

“给你发信息的时候,刚下飞机。”

秦既南下颌抵着她发顶,慢慢地说,“给你发完信息,才想起来看时间,那时候,你应该已经睡了。”

“傻呀你,直接给我打电话。”

就这么在深夜里空等。

“想让你好好睡觉。”他轻声。

叶蓁仰头,她总觉得秦既南情绪有些不对劲,伸手摸上他垂下来的眼睫:“你怎么了?”

“没事。”秦既南眉眼平静,伸手把人搂得更紧,脸埋进她颈窝,感受怀里人鲜活的,温热的,皮肤和心跳。

他闭上眼,指尖有轻微的颤抖。

“秦既南……”

“嗯。”

“上楼去休息吧。”她回抱他,轻轻的。

他姑娘又心软了。

秦既南抚着她的头发,声线低哑:“不用,有件事请你帮忙。”

“嗯?你说。”

他慢慢松开她,叶蓁看着他打开车门,弯腰,抽出一份文件。

秦既南交到她手里:“阿澈的遗嘱,律师公证过,他名下所有财产都赠与梁从音,麻烦你交给她。”

叶蓁愣在原地。

巨大的信息量将她淹没,她浑身发冷,捏着文件的手指瞬间变白,吞咽口水都变得困难:“你说什么?沈如澈他……”

秦既南把她拥进怀里,沉默的悲伤如夜色般沉重而无声。

“秦既南……”叶蓁嗓音颤抖。

她无法想象眼前人承受了多大的悲伤和心理压力,能冷静地站在她面前,处理

后事。

叶蓁与沈如澈交情不深,但她记得他爱笑,脾气很好,跟她说过喜欢白色的花。

他再也看不到来年的梨花了。

他与秦既南如同亲兄弟,半年内失去两位亲人,叶蓁无法想象这是多大的打击。

“我没事。”秦既南吻了吻她额头,掌心握着她冰凉的手,“夜里冷,回去吧。”

“你呢……”叶蓁眼睛发红,看着眼前人。

“早班机,回北城还有些事。”秦既南指腹蹭她眼角,“让你难受了。”

叶蓁摇摇头,说不出话,她被他推回去,一步三回头,秦既南在昏黄夜色下注视着她走进电梯。

叶蓁魂不守舍地上了楼。

指纹对上,按下门把手,她打开玄关灯,忽然愣住。

梁从音不知何时从卧室里出来,无声地坐在岛台边。

“你怎么……”

“我有点难受。”梁从音皱眉,捂着心口,“睡不着,蓁蓁,你下楼干什么去了。”

叶蓁张了张嘴,喉咙发堵。

梁从音看向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叶蓁脚底发凉地走过去,把文件递到她面前,声音微紧:“沈如澈的遗嘱,他名下所有财产尽数……赠与给你。”

静了两秒。

梁从音手指抚上文件,缓缓道:“遗嘱?”

“遗嘱。”

她又重复了一遍。

“是要人死,才会生效的是吗?”

叶蓁说不出话。

半晌,梁从音从高脚椅上下来,捏着那份遗嘱,慢慢朝卧室走过去,

她脚步虚浮,经过卧室门口时,身形忽然晃了下,叶蓁连忙过去扶住她。

梁从音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死死按在叶蓁掌心。

“蓁蓁。”她垂首,唇边溢出血丝。

“你说,这算报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