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上弦幽径独行

第三十一章 意外之人

上弦不是第一次入狱了。然而比起上一次,上弦这一次入狱,无论是处境还是心境都显得格外地平静。

第一次是因为事情败露被罚下狱,浑身湿答答的被绑在柱子上拴了一天,整个人浑浑噩噩,眼前总会浮现公子当时愤怒而失望的面孔。他耳边不时传来其他被审讯的人的哀嚎,可却没人管他,显然是公子怜惜他,对他网开了一面。可越是这样,他的心就越是煎熬,出了狱更是如此。

可这一次,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被单独关在一个狭小的牢房里,周围寂静得很。狱卒每天给他送来两顿饭,都是很草率的吃食,他也吃得索然无味。没人对他用刑,他也不去问,整天呆坐在席上,什么也不想。

他整天几乎一动不动,身体也变得麻木了。然而他的心更冷,冷得毫无感情。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那狱卒也来来回回送过十几顿饭。这天晚上,已经入夜,狱中漆黑一片。他还愣在原位,没有半分睡意。

这时,他隐约听到了脚步声,远处也隐隐有暗黄色的灯光亮起。过了一阵子,只见几个狱卒在前方引路,接着,他便在牢门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吴相,别来无恙啊。”

那人生得平庸,可偏偏被华服衬得光彩夺目。狱卒点了灯,让周围亮了起来。只见芮蓍一脸叹息,仿佛是来探望遇难的旧友的一般。

不过,现在的情况,似乎也称得上是如此。

看到他,上弦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澜。本以为没了依靠,他会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可没想到,他竟能重新集结起势力。以前,倒是小瞧他了。

“寡人心想,这朝廷之中,果然还是不能没有吴相这样惊才绝艳之辈。”那人语气颇为真诚,他看着上弦,眼角带着笑意,“这些日叫吴相受委屈了,寡人实在内心难安。可吴相背负弑君之名,寡人也没办法即刻让你官复原职。今日便同吴相叙叙旧,过些日子以继位为由将狱中人等一概放出来,吴相也好施展抱负。”

上弦依旧不语。芮蓍摆了摆手,示意狱卒把牢门打开。

“可是君上,吴氏毕竟曾犯下重罪……”狱卒有些犹豫,正要阻拦,只听芮蓍又道:

“无碍。寡人只是同吴相小叙片刻,汝等在外看着便是。”见那狱卒还不肯开门,他语气又冷了几分,道,“怎么,寡人要做的事,还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狱卒说着“不敢”,开了门。芮蓍叫他们离远些等着,他们也听命。

芮蓍走到他面前,许是嫌席面脏乱,也不肯坐下。正要开口,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有话直说,你想干什么?”

听上弦终于开了口,芮蓍欣喜一笑,略整理了下长袍半蹲下来,道:“许儿被长姐的旧部劫走,如今下落不明。相信吴相一定知道他们的去处。”

“我进来之前,储君还好好地在宫中。”上弦依然是那种平淡的语气,“如今陷身囹圄,又如何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吴相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芮蓍又贴近了几分,道,“长姐的旧部听命于你,他们把盛许藏了起来,一定是受你指使。”

上弦嫌恶地侧开身,一边道:“公子的属下都是直接听命于公子,于我又有何干?芮子怕是找错人了。”

见上弦这个态度,芮蓍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告诉盛许的下落也罢了,他分明是不承认他的正统性!他在齐国隐忍了那么多年,回来却一朝被打为奴仆,身心受到了严酷的打击,他早已憋了一窝气。现在又见上弦鄙夷的态度,他仿佛被触碰到了逆鳞,也不顾脏,拽着上弦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按在墙上,贴着上弦的耳朵,喉咙里低吼道:

“我给你面子,是看着你我曾几度共同入狱的份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长姐那些腌臜勾当!叫你一声吴相,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上弦皱着眉,想把芮蓍推开,可这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现在竟使不上力气,挣扎几下就又被按在了墙上。

“侍奉长姐,不如来侍奉我。长姐给你的,我盛羽世一样能给你。”

“篡权谋逆,你不配和公子相提并论……”

“是她残害手足在先!若不是你们,我怎会落到那般田地!”芮蓍吼道,“我告诉你,那女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别指望她还能来救你!她在回来的路上遭到南国残部的伏击,头盖骨已经被南人做成了酒器!”

上弦眼前漆黑一片,也几乎听不清芮蓍在说什么。他已经快要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他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女公子真的不回来了。

“你要是放聪明点,现在投靠我还不晚唔……”

狱卒听声音不对,匆匆赶来,只见他们的君上神情颇为痛苦地蹲踞在门口,双手捂着腰下部位。而那位冷若冰霜的前相国,则手握着君上原本腰间的佩剑,身上散发着令人胆战的寒气。

“大胆狂徒,把剑放下!”

剑锋直指芮蓍的脑门,狱卒也不敢轻举妄动。

“给我滚……”

芮蓍气势瘪了下来,被逼到了牢门处,只见上弦又将剑调转过来,指向了自己。

“吴相不可!”

芮蓍瞬间慌了起来。他确实想知道盛许的下落,然而他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不过是想让上弦服从于他。尽管后来知道上弦别有用心,但他依旧对当时在马车上遇袭的情景念念不忘。他心存肖想,并不愿看到他死。

“我死了,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你永远也别想找到盛许,相反,他会带着公子的旧部回来讨伐你。”

上弦的神色冷得可怕,芮蓍不敢上前,只得一边说着“我走,我走就是了!”,一边退出了牢房。

上弦把剑插在地上,冷冷地盯着门口。芮蓍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临走吩咐狱卒找机会把剑夺回来,注意千万不能叫吴相有半分闪失。

“要是吴相出了什么事,我要你们都去给先君殉葬!”他说道。

上弦拄着剑蹲下去,将脸埋在衣袖里。狱卒上前也不是,走也不是。上弦看出他们还因为芮蓍的缘故忌惮着他,过了一阵子,又嫌他们站在一边烦人,把剑扔了出去,叫他们全都滚蛋。

狱里重归安静。上弦脱力般倒在席上,也不会流泪,全身僵硬得几乎不像活人。

女公子死了。那他还活着做什么呢?

他的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想想又觉得可怕。女公子分明自始至终都没有跟他做过什么逾礼之事,可他还是不可救药地沦陷了,就如同母亲当年的模样。

早知如此,就让女公子做下去了。那样至少他的第一次,是属于女公子的。

早知如此,在女公子临走的那个晚上,他就是跳上一支舞,又怎样呢?

不,他就不该让女公子出征的。或者当时,他跟着她一起走就好了……

“大人……”

上弦仿佛出现了幻觉。然而就是幻觉,也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他无动于衷,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大人!大人你还好吗?……”

上弦勉强坐了起来,依稀辨认出声音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

“女公子死了。”

上弦说完,窗子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承认了这一事实。

“大人,公子许还在,我们便有复国的机会啊!只要等南征军回来,我们便能重整势力……”

“你看错了。我不是盛臣,我只是公子的家臣。”上弦的语气冷冷的,没有一丝活气。

“可是大人,公子不在,又有谁能庇佑公子许,谁能带兵去讨伐逆贼……”

韩术的语气中有些着急。他不知用什么东西卸下了窗框,一个翻身进来,摸黑找到了上弦的位置,可上弦依然不为所动,也没有跟着跑的意思。

“大人!公子交代你辅佐新君,你就这样自暴自弃,如何对得起他的信任!”韩术将上弦拉了起来,语气急促,“让名不正言不顺的人继位为君,你要如何面对女公子的在天之灵!……”

是啊,他还不能死。他还要给女公子终生护佑的母国安排好后事才行……

“大人,趁魏人还没有发现,我们快走吧……”

韩术还想再劝,突然感到胳膊上有了力度。他助了嘴,准备听上弦有什么指示。

“走。”

韩术终于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