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南征
这日从早晨起来,除吃饭用药及郭钰来的那一阵子,上弦几乎没有停笔。入夜,上弦刚叫人点上灯,听见门外传来开门声,忙叫童子把手底下的竹简同笔墨收起来,自己则撑着案起身,缓缓来到门前。
下朝以后,上弦便称病闭了门,来访者无数,上弦只叫童子问过来意,未许任何人进门。这个时候还不知趣地叩门的,也只能是公子了。
果然,还未走到门口,就看到公子进了院子,三步两步过来,道:“不好好躺着,出来做什么?”
“公子来了,不敢不相迎。”
“可好些了?”
“托公子的福,已经大好了。”
宣盛已经来到上弦跟前,还不大相信,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扶按着后脑勺,让他矮下身来,下一刻,嘴唇就贴上了他的额头。
上弦吓了一跳,慌忙一推,挣开宣盛的手又连连后退,脸色也比刚才苍白了几分。
“怎么吓成这样?”宣盛也愣了一愣,心说这反应未免过于激烈了些。
上弦自知失仪,慌忙请罪:“臣热邪未下,怕公子过了病气……”
“寡人看你热退下了没有,你这小娃,倒像是寡人欺负你似的。”宣盛埋怨道。她的上弦对于亲密接触过于敏感,她也不是第一次领会。尽管如此,她心中还是涌起一丝丝酸涩的感觉,总觉得与上弦之间存在一道说不清的隔膜。
宣盛刚才试过,上弦额头还有些热,但比昨夜已经下了许多,精神看着也好。她像平日一般随意坐到案前,问道:“书抄多少了?”
上弦也跟在一旁坐下,手指隐在袖子里,道:“奉命养病,还未动笔。”
“胡说,郭子说今日来看你时,已经写了不少。”见上弦低着头没有反驳,宣盛心想自己大概是猜得不错。
“臣感觉已经好了,想起公子教诲,便去读孔夫子的学说,于身体恢复也大有裨益。”见瞒也瞒不住,上弦索性承认。
宣盛平日是最不爱看那些圣贤言论的,心想小家伙还真是会找理由给自己开脱。
“罢了,今日早朝说的事,你可听说了?”宣盛早听侍卫说过哪些人下朝后去找过丞相,如鱼一般一个接一个。尽管丞相闭门不应,然而童子肯定要打听些内容。她不相信她的上弦一点儿也不好奇。
“听闻公子要亲征讨伐南国,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不知贤相如何考虑?”
上弦看着宣盛,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又低下头,轻声道:“臣奉公子之命静心养病,研究儒学,不敢妄议朝政。”
“这时候你倒不敢议政了。”宣盛拿手指在上弦头上一敲,“我走后,朝中上下,还需你主持,凡事多和赵放商量,别一个人担着。”
“臣无能,恐负公子重托。”上弦的声音冷冷的,道。
宣盛嘴角向下一撇,伸手去捏捏上弦的脸,道:“你今日怎么这般别扭?有话说话,你是寡人的丞相,寡人不用你用谁?”
“国内无储君,君上病重,一旦崩逝,何人继位?若无公子坐镇,朝廷必乱。”上弦面带忧色,道,“南国巫术盛行,今南王穷兵黜武,又有邪术相助,公子何必亲自趟这浑水?”
“丞相所言也有道理,”宣盛沉思道,“这些天还得叫人找找宗族里有没有成器的孩子……”
听到这话,上弦再无法沉住气,握着宣盛的手,道:“公子何必装糊涂?邻邦之灾于我而言又非国难,不是非战不可。国内并非无将,公子身份尊贵,为何要亲自出征?”
“邻国与盛国唇齿相依,寡人以为丞相看得清其中的利弊。”宣盛叹了口气,道,“寡人三年未与他国交战,丞相难道忘了,我还是盛国的大司马。”
上弦垂了眼,没有接话。
“至于巫蛊……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的人。丞相以为,三年前我军作战无往不胜,靠的是什么?”宣盛收回手,解下腰间佩剑,将剑抽出鞘把玩,一边说着:“是因寡人善于用兵?还是靠了什么巫蛊的力量?非也。是因我军将士勇猛,军纪严明,而我军兵器比他人的更硬,更利,更韧。”
宣盛说着,用剑在几案上一划,几案便从中断开,切缘整整齐齐。
“郭钰是个奇才,平日看着游手好闲,于百工之学却颇为精通。未及弱冠时,便能改良冶炼技术,使得我军战力倍增。此技术唯有我军中独有,旁人视我军如天兵,我盛国也因此于乱世间保全。人定胜天,寡人自然不会
怕那些唬人的妖术,更不能让妖兵当道。”
上弦明知宣盛此言有些偏颇,可不知为何竟无从开口。这样意气风发、战意高昂的武将风范,才是他们的女战神该有的模样。
“你也别太过劳神,书等寡人回来再抄也罢。”宣盛又摸了摸上弦的头,语气也变软道,“这几天多多休息,争取在寡人走之前把病养好。”
“……那亲事呢?”上弦幽幽地问道。说出来后,上弦几乎也要被自己吓了一跳,慌忙解释:“君上的意思是早日看公子成婚,若公子执意出征,归期不定,君上可能等得起?”
“他等不起就莫要等了,不如期待世儿在他能看到时早些回来。”宣盛冷笑道,对盛君似乎颇有怨念,“若真的山陵崩塌,正好也没人逼着你成亲了。”
“君上从未逼臣……”上弦又咬了咬嘴唇,没有说得更直白。
宣盛心想,小家伙为了不让她出征,竟连这种理由都用上了,不觉想逗逗他,便收起剑,把断成两截的几案扔到一边,按着上弦的肩膀把他放倒。上弦柔韧性也真是好,原本跪坐着,就这样扁扁地躺了下去。宣盛看着上弦,果然见他脸上一阵惊慌,一手拦着她,另一手按着衣领,一副防范的架势。
“你又想嫁我,又不愿我碰你,你自己不觉得矛盾吗?”宣盛松开他,起身失笑道,笑中却带有一丝苦涩。她的上弦才学斐然,在她看来,除了自己,还没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他。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自恋地认为,上弦会理所应当地对她有情。“你这孩子,舍不得我走,倒也不必拿这种事哄骗我。”
上弦缓缓坐起来,心中一阵压抑。心慕宣盛这一点,他从未说过假话,只是宣盛从来没有当真罢了。
“臣没有哄骗公子。”上弦说着,看着宣盛,月辉色的眼睛前蒙上一层液波,“臣不是不愿与公子亲近,只是……”
宣盛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上弦,是刀剑架在脖子上也面不改色、面对严刑拷打也神态自若的人,可近来与她相处却频频失态,稍微动他一点便泪眼盈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因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他入狱吗?还是更早,从父君口头允诺婚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这么微妙了?
“说说为什么……寡人……我听着。”宣盛伸出衣袖,替他擦了擦眼角,柔声问道。
上弦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别过头去,低声道:“无他,是臣舍不得公子,口无遮拦了。”
每看到上弦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宣盛心里就烦躁得很,又是气,又是心疼。他身世离奇,宣盛虽通过前乐坊使略窥一二,却无法考究他的全部过往。她想,他对男女之事如此抗拒,大概也是有缘由的。这缘由,恐怕也不是一两句能解释清楚的,宣盛干脆也不问了。
“亲事等寡人回来再说。”宣盛叹了口气,抚了抚上弦的头顶,道,“寡人不会去太久,一年之内必会回来……毕竟,我还要亲自看着你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