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献策
这小娃少年身形,又生得高挑,看容貌不过十五六岁,全不似沾染世俗的寡妇模样。当年盛国仿照勾践设立营妓时,也是只安排了寡妇,后来战事渐多,营妓的出身也变得更为复杂。看这小娃气质,定非临时拉来学学舞蹈的贫民。若是营妓生的自幼学舞倒好说,若是敌国的俘虏……
“公子慧眼如炬,不会发现不了端倪。”
“说得好听,人家跳得整整齐齐,独你一个在缓歌慢舞中加了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动作,不伦不类,想不注意都难。”见那小娃面不改色,宣盛莫名来了兴致,扯过她的衣袖凑到鼻子前,“这香熏得好,只是不知道原本是为谁准备的。”
那营妓眉头一簇,抽过衣袖,退后几步又行了个礼,道:“公子醉了,明日还需定计破敌,奴家就不打扰了。”
“狐媚到我头上来,还想说走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正说话间,披帛早落在女公子手里,随后便缠在那营妓手腕上。那营妓还未等看清公子的动作,便觉肋间一痛,后背贴在了帐内的木头柱子上,双手拢在头顶动弹不得。
看样子是一点功夫都没有。宣盛摸了摸那双细嫩的手,掌心没有发现一点茧子,暗暗觉得有些可惜。倒是手指上有些薄茧,看来是经常拿笔的。
宣盛视线继续向下,手也循着手臂下移,到了肩膀又顺着脖子往上,最后掐在了那营妓的颌下。尽管身为女子,但宣盛生得魁梧,军中将士们近前来也得平视甚至仰视。然而这个小娃不过比她矮了两三指,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莫名生出一种压迫感来。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比气势,宣盛还不曾输过,她微微仰头,故作轻蔑地说道,“说说看,你来是做什么的?”
“是奴家之过。原以为公子是知人善任的正人君子,哪料不过是徒有虚名。我今日算是来错了地方。”
“这是承认自己不是军中营妓了吧?”宣盛笑了笑,“你既然满心试探,还妄想我以诚相待,那多不公平。”
那营妓咬着嘴唇不语。宣盛继续道:“不错,我叫你来,是因为你在舞蹈里掺进了《纳谏》。”
《纳谏》是宣盛的祖父自己作的乐曲,交代宫中的舞女编排,每次宴席都是这一套,以警示自己要广纳贤才。这套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动作,无趣得很,偏偏祖父还非常满意,众臣不爱看也得看。祖父薨后,班氏就把这套舞从节目单里剔了出去,可毕竟幼年时记忆深刻,现如今看到一些动作,宣盛立马认了出来。只是没想到自己当初嫌弃得不得了的舞蹈,再次见到竟被跳出了仙人指路的感觉。
“《纳谏》虽算不上失传已久,却也几乎无人问津。这一套舞虽然寓意深刻,但观赏性极低。营妓本是为慰藉军士而设,舞曲与宫中不同,多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你要么是宫中舞姬,要么就是单独找宫里人学过。”
“公子所言不错。”
“你今日跳《纳谏》,想必是跳给我看的,是要自荐,还是举荐他人?”
“公子何故如此自信?”那营妓冷笑道,“正如公子所言,公子若是无感,那奴家此时便是在陈将军幕中。”
“大敌当头,那陈恪夜夜笙歌,你要是想见他,早就见到了,何故等到今天?”宣盛大笑道,“只是我不明白,你若是宫中人,若想举荐,在都城有的是机会,何必跟着来到这种地方?”
“宫中有太夫人把持,宫规森严,奴家如何单独面见公子?”那营妓说道,“就算能够面见公子,公子任人唯贤,舞姬谄媚,如何能够得到公子信任?”
“看来你对我有所误解,”宣盛松了手,道,“若是有才能,我不会在乎那人是草莽,还是舞姬。”
“可公子只重军事,不重礼乐。公子不需要乐女,而需要一位能为她排忧解难的谋士。先前公子出征,战必胜,无需旁人相助,然而如今若无贤人良策,公子必然战败。”
“好大的口气!”宣盛嗤笑道,“我率领的军队良将颇多,兵强马壮,所向披靡,区区阉人,如何断定我此战必败?”
宣盛见那营妓明显愣了一下,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方才摸了半天,再结合这小娃的经历,宣盛早就有此等推论了。这话说起来有些过分,但既然已经出口,宣盛也不打算收回,只希望那小娃内心不要太敏感才好。
“……陈军懈怠,公子的军队远行劳顿,而对方兵多将广,粮草充足,也早已熟悉此地地形,仅凭公子之力,难以逆转败局。”那小娃似乎没有受到太
多影响,继续道,“公子大可不信我所言,只是盛国将士与百姓,难免要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大胆!”
瞬间,一柄短剑插在了柱子上,距离那营妓的脖子不到一个指甲缝距离。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宣盛和那营妓四目相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宣盛的神色冷得可怕,却又十分犀利,仿佛要将人看穿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宣盛将那短剑往上一提,割断了那营妓手腕上的披帛,自顾自地回到案前。“看来你是要自荐了。”她说道,“但你的态度,我很不喜欢。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就拿计策来,莫要危言耸听、虚张声势。”
那营妓看着宣盛,总有种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觉。宣盛公子比他想象中的更率性,也更为高深莫测。
他微微整了整衣衫,跟在宣盛后面,宣盛坐在案前,他则跪坐对面,没有说话,从袖口掏出一根竹简,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宣盛接过那竹简,看了一会儿,突然神色一变,一抬头,双眼对上那营妓的目光。
本以为只是个有点心机的小孩子,虽然说话不讨喜,但也能逗逗玩玩,现在看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姬姓,没有名字。”
“好,那我便赐你个名字。”
自从看清他的双眸,若不克制,宣盛便很难移开目光。她想起刚进出营帐的时候,日已落西山,天上只有一轮半月,繁星在月光下纷纷隐匿了光辉。那月色,是看一眼就很难移开视线的。
“今天是上弦月,以后你便叫上弦了。”
那营妓叩首称谢。宣盛仍觉不真实。在这世上生了二十又四年,她头一次产生了自己“可能着了妖魔的道”的念头。
看来今晚将是个不眠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