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金玉龙

剑起五行 第51章 正邪如血

半山腰的宅院,隐在晨雾之中。

树梢凝结的霜雪,随着寒风吹动,撒落一片亮银。

蓬头垢面的苏夜身穿旧时袍服,瑟缩着身子,敲响紧闭的门扉。

石屋窗户开启,传出一道浑厚嗓音:“谁啊?”

苏夜刻意压低嗓音,掺加进几许虚弱:

“过路人……不料昨夜天寒,险些被冻死,特来讨口粥吃。”

“等着!”

过了一阵,中门开启,走出一位身长八尺有余的粗壮汉子,穿兽皮夹袄,胡子拉碴,看起来颇为粗野。

大步迈动,穿过院中枣树枝头撒落的银霜。

拉开门闩,上下打量佝偻在清晨寒风中的苏夜。

苏夜双手拢在袖中,牙关打战:

“好心人,还望能够施舍一碗热粥……实在不成,一碗热水也行。”

汉子眼神中并无冷意,也没有表现出对他的觊觎。

似若好人。

“进来吧,”汉子面带笑意,“正好要开火造饭,添你一双碗筷也不妨事。”

观瞧其面相,浓眉大眼,亦不像为非作歹之人。

苏夜跟随汉子走进小院,扑面来的银霜,令他变得清醒几分。

吃食中下迷魂散,乃是歹人惯常采取的手段。

多少本领高强的修士,心有不慎,着了这种厉害的道。

不是坏了元阳或元阴,就是丢掉性命。

各种惨状,听之令人叹息。

苏夜事先服下清心丹和解毒散,坐在八仙桌边,假装感受不到丰腴美妇的媚眼。

她与丈夫相似,光看面相和神态,瞧不出罪恶的踪迹。

只在光影变幻的刹那,脸庞闪烁几许狠厉。

“小伙子,你是因何到这山中来了?”汉子举起酒碗,与苏夜碰杯。

苏夜喝掉味道没有异常的烈酒,笑道:

“听说朝廷解除了禁令,到普陀山中当和尚。”

汉子爽朗大笑。

苏夜身形摇晃,右手轻扶额头。

“小伙子,你当不成和尚了,”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等下了地狱,别忘到阎王那儿多骂我两句。”

丰腴妇人伸出胖乎乎的手,掩住丈夫嘴巴,神态娇媚道:

“这种话可不兴乱讲。”

汉子轻捏妇人手掌,笑道:“锁魂钉之下,没有亡魂能够脱身。”

两人对话的语气,轻松到像在谈论天边流云。

可在这清朗云朵之下,掩藏着令人脊背生寒的罪恶。

狗剩识海中对父亲和后娘的印象,在视野中晕染开来,构成地狱般的图景。

“……你打算先剥皮,还是活生生切割他的血肉?”妇人双手缠住汉子粗壮脖颈,嘴唇挨近他的耳垂。

眼神迷离,沉醉其中。

苏夜蓦然回到吉莲山夺得木灵珠的那个夜晚,真情与孽缘的界线,便似天际银河,将正与邪分成了两半。

久违的太初剑,无声落入掌握。

剑鞘自动脱离,现出水墨般低调奢华的剑身。

黑白色调的水墨弧影中,喷洒而出的鲜血,化作殷红点缀。

苏夜上身前倾,右臂与宝剑齐平。

他没有回头,缓慢收剑入鞘。

两声闷响与一声脆响交汇,成为罪恶最终的篇章。

起于人伦丧失,终于一剑寒光。

————

苏夜自记事以来,便是胆子极大,至今未改。

在狗剩的梦境中倒退,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心中对狗剩悲惨境遇的悲悯。

掀开棉门帘,走进平整小院。

不知何时,天空撒下纷纷扬扬的小雪。

仰起头,发觉铅云范围不大,仅笼罩着这座唤作鼓山的小山岭。

苏夜穿过清雪,来至枣树旁。

平整地面上放着盛装清水的陶瓮,轻松将其搬到别处,掀起垫底的石板。

清空约莫半尺浮土,现出一扇活板门。

苏夜提前戴好佛骨念珠,屏息凝神,拉开了桃木质地的门扉。

滔天怨气带起的阴冷,直朝面门扑来。

佛骨念珠释放淡金色光芒,护住苏夜心神,免遭怨妒侵害。

苏夜似若不闻来自地窖的腐臭,顺着木梯下到地窖,看到与梦境相合的场景。

右手边的铁桩,上边依旧残存着半截雕刻咒印的锁链。

正是这条铁索,栓束住身世凄惨的狗剩。

腐臭尸骸上盘旋着的大头苍蝇,振动纤薄的透明翅膀,飞到地窖阴冷石壁,网状眼睛看向周身萦绕佛光的苏夜。

在它的意识中,并不知晓自身是否讨喜。

只待烦人的搅扰者离去,便可再度享受腐臭的美食。

苏夜看着地窖中化作尘泥,亦或仍旧保有残躯的尸骸。

有僧,有俗。

识海之中,感应不到灵根水纹般的波动……

苏夜缓步慢行,拔出钉在死者颅骨上的锁魂钉。

被囚禁的怨念,顷刻间脱离本体。

阴冷地窖中泛起淡灰色迷雾。

空气变得粘稠,身边灵气和热量瞬间被抽空……黑暗像海浪般席卷识海。

金色微光化作黑暗中的孤舟,搭乘闯入怨念之地的独行者。

“我不是杀害你们的凶手。”苏夜低声呢喃。

周围环境逐渐变得明亮,驱散入体寒意。

苏夜不知何时躺在了泥泞地面,并未急于起身,而是凝望盘桓在地窖上方的黑气。

若非佛骨念珠护持心神,以苏夜的识海修为,必要经历一番挣扎,方能脱离险境。

盘腿坐于地面,右手撑着膝盖:

“你们倒有些不识好歹……我帮你们了却尘世夙愿,报得深仇大恨。

不谢我也就罢了,怎的还要害我?”

氤氲的黑气,变淡了几分。

迷雾林中的情景,再度浮现于识海。

他的言语,显然被亡灵所接纳。

从玉葫芦中召出空白绢纸,提着竹子质地的横轴,对着黑雾低语:

“你们今生的修行已止,仇恨亦告一段落。合该转世轮回,进入下一世的修行。

在此之前,在下希望你们能留下姓名……不独揭示行凶者的罪状,亦是给家人或师门一个交代。”

一缕淡金色烟尘,随着话音声落下,飞向苏夜手中的绢纸。

“弘宁。”

第一个名字出现之后,黑雾中分出数道烟尘。

依次序飞上绢纸,或工整,或潦草,或狂狷地留下自己的名姓。

“陈河。”

“宁朝阳。”

“张阿虎。”

“……”

萦绕在地窖中驱之不散的阴冷,随着化作绢纸上的名姓,逐渐淡去了色彩。

最后一个名字落款,只余下了腐臭。

那是魂灵转世后,遗留在世间的唯一印记。

“是时候告别了。”苏夜轻声呢喃。

将花名册收进玉葫芦,右手掌心浮现缓慢盘旋的火焰莲花。

苏夜顺木楼梯向上,盖上了地窖的木门。

莲花绽放,将与罪恶密不可分的过往焚烧成空。

没有念诵金刚经中的经文,而是召出刚刚浴血的太初剑。

褪去剑鞘,挽出九朵剑气莲花。

熊熊烈焰在绽放时升腾,将屋中死去的元凶,一并付之一炬。

种下恶因之人,与承受恶果的无辜者,悉皆因太初剑,化作了过往云烟。

苏夜右手斜提太初剑,看着石屋卷起的火焰巨兽。

心中全无成就功果的喜悦。

只有洞悉现实后,来自空的念想。

在所有平凡的日子里,正义与邪恶,总会识趣地退至角落。

静观万家灯火,体悟百味人生。

可是若逢不平事,隐藏在角落中的正义感,又会挣脱束缚,驱使那些不忍罪恶发生的人做出行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来自道德经,盘旋于识海。

孽源起于天道,而无可罪于天道。

而他。

成了善良老汉的杀子仇敌,夺走狗剩的生身父亲。

若无因果,他罪孽深重。

正因有了人心与世事的繁复,杀人者,成为执掌正义的囚徒。

太初剑尖斜指地面,心境中泛起微澜。

他知晓,已然踏上问心之路。

正,还是邪?

并不明晰。

苏夜缓慢转身,心中有个明确的答案。

无论正邪,鲜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