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薛亮亮纵身一跃,如鱼儿入水,跳入湖中。
入水姿势不是最标准的,却是最适合他的。
双腿连续摆动,身形即刻潜底,消失无踪。
湖底环境再复杂,也比不过长江入海口深处的暗流凶险;里头的死尸再多,也没有白家镇里端坐在门口的白家娘娘们来得阴森诡测。
这,就是专业。
李追远躺在岸边,看着头顶的繁星夜空。
少年心里,并没有多么轻松。
因为这次的危机,几乎榨干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连编外人员都不算的薛亮亮,都参与了最后的收尾工作。
以前的浪花中,不是没有人受过重伤,可从未伤得如此齐整。
林书友使用了破煞符针,阴萌身中剧毒,谭文彬用了御鬼术,润生气门全开,自己失血过多。
像是一条打湿的毛巾,用力对绞,将里头最后一滴水都挤了出来,只需再稍稍加点力,毛巾就得断裂。
可能对于其他走江者而言,九死一生下解决危机,且团队无一人真的死亡,已是难得的“恩赐”。
但对李追远来讲,这种惨胜下的“良”,称得上是走江以来的最差成绩。
夜空中,有一只鸟在孤独地盘旋。
李追远注视了它很久。
他一直在怀疑,这一浪的强度,有些过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超标了。
现在,他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但若是换一个视角,
或许,
超标的不是这一浪,而是他自己以及他的团队。
林书友、阴萌、谭文彬以及润生,被一个一个带了出来。
薛亮亮不仅没显得多累,反而在救完人后,还在湖边洗了洗身上的淤泥。
这耐力,这持久,确实是长期锻炼出来的。
所有人都被薛亮亮搬上了拖拉机,李追远被安排在了驾驶位。
“小远,你靠着我坐。”
“好。”
薛亮亮驾驶着拖拉机,载着全体重伤员,回村寨。
天刚蒙蒙亮时,抵达了寨子。
进村后刚来到土楼外围,李追远就发现自己走时布置的阵法,被人为毁掉了。
“亮亮哥,家里进外人了。”
薛亮亮正准备熄火,听到这话,不仅立刻收回手,还打算直接开过土楼离开。
李追远:“他们早就发现我们了。”
少年抬起头,头顶上的那只鸟,跟随盘旋到了现在。
这一浪,可能还没结束,因为真正的危机,又紧接着出现了。
有时候,人,会比邪祟更具危险性。
但逃跑,是没意义的。
山路上,拖拉机跑得肯定没鸟快。
并且,过激的举动,反而会逼迫对方不得不采用过激的方式。
薛亮亮:“那我们怎么办?”
“看着办。”李追远扭头看向薛亮亮,“诸葛亮的空城计。”
“小远,你放心,我会好好配合你的。”
“亮亮哥。”
“嗯?”
“是我配合你。”
“嗯……嗯?”
“别怕,对方也很忌惮我们。”
老变婆彻底死亡时,湖面上空肯定出现了风水气象变化,就派一只鸟出来探查,可见其谨慎。
自己布置用来困住崔昊李仁不乱跑的阵法,很简单很低级,对方却依旧选择强行破开,这也是一种谨慎表现。
因为对方完全可以巧妙化解,再尽可能地把阵法维系原样,试图不让自己发觉。
可对方没有这么做,完全破除阵法,也是为了怕引起自己误会,算是坦荡之举。
“小远,我要……”
“装高手。”
“有多高?”
“亮亮哥,你尽力发挥。”
“要是装破了呢?”
“没关系,也就是一起死。”
薛亮亮将拖拉机熄火,坐在驾驶位,不断深呼吸。
原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向导”,能参与收尾工作就已经很有参与感了,没想到事情到后期后,自己居然还有这么重要的戏份。
“小远,我准备好了。”
“嗯。”
李追远对薛亮亮很有信心。
同样的场面,谭文彬也能装,而且会装得更好,但他的匠气会很重。
薛亮亮不一样,他本身就有那种独特的气质。
不仅在工作道路上,受领导喜爱提拔铺路,更是在生活中,被白家娘娘所认可。
就连李追远,在每次涉及到薛亮亮的事情时,都会心甘情愿地帮忙跑腿,甚至还去帮他们调解夫妻矛盾。
薛亮亮将李追远背起,推开门。
院子里,坐着一对身穿苗服的男女。
李追远一眼就瞧见了对方袖口间的图腾纹路。
苗疆传承古老,苗蛊传承也分很多派系,绝大部分派系只是手段看起来吓人了一点,但都比较平和,可难免会有极端派。
这二人衣着纹路,表明就是苗疆里有名的尸蛊派。
虽然他们以山里特有香料遮掩了身上的尸臭,可这种香味,魏正道在《江湖志怪录》里亦有记载,算是一种遮掩下的刻板特征了。
魏正道在书里还详细介绍过苗疆尸蛊派的手法,用了一大串的负面形容词进行批判后,最后来了句:挺有趣。
放在中原,这俩人就是地地道道的邪修。
就算是放在苗疆,谁家寨子里的人修习他们的蛊术或者与他们有交际,附近苗寨也会联合起来,对其群起而攻之。
在楼顶边缘,坐着一个身穿花裙的年轻女人,女人双脚在
在女人身边,有好几只鸟在围绕着她飞舞,对其很是亲昵。
二楼楼梯口,有个中年壮汉交叉双臂,依靠在柱子上。
壮汉毛孔粗大,肌肉虬劲,呼吸间全身肌肉随之牵引。
楼下的这两个尸蛊派的,和楼上的,明显不是一伙,虽身处同一土楼中,却在进行着对等警戒。
这时,二楼一扇屋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老人,老人手里正端着一个烟斗,红光满面。
似是听到土楼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出来查看情况,只这一眼,老人的脸色随即大变。
老人认得李追远,李追远也认得他。
田老头。
既然他在这里,意味着,赵毅来了。
“少爷,少爷!”
田老头顾不得抽烟了,马上回头走向屋里。
李追远知道,他在演。
那只鸟,就是楼顶那个姑娘放出来的,那个姑娘,应该是赵毅的手下。
所以,他们早就清楚自己在这里。
接下来,将有请赵毅登场表演。
赵毅出来了。
他的情绪变化很复杂,也很渐进。
但李追远是个天生的表演艺术家,刚刚又点评了八岁自己的表演,所以赵毅的演技,就有些略显浮夸。
“远哥。”
赵毅急匆匆下楼。
院子里坐着的两个尸蛊派人员,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
在他们看来,虽然己方人少,可也算是势均力敌,但对方忽然来了外援,这下局面就不好掌控了。
赵毅来到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轻轻拍了拍薛亮亮的肩膀。
薛亮亮转身对着赵毅,掂了掂自己背上的少年,这是要把伤员交接。
赵毅很自然地伸出手,将李追远背起。
“你受伤了?”
“嗯,失血过多,没力气了。”
“我这里有上好的补气血的药。”
“给我吃。”
“行。”
赵毅将李追远背上了二楼,上楼途中,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楼下门口站着的薛亮亮。
有一间屋子被单独清理过,里头就两个床褥,一个应该是赵毅的,另一个则是田老头的。
赵毅将少年安置在自己的床褥上。
田老头凑过来,很是关心地问道:“您没事吧?”
李追远反问道:“你看我现在,像是没事的样子么?”
田老头面露讪色。
赵毅推开了田老头,对他说道:“去把我们的回气丸拿来。”
“哎,好的少爷。”
田老头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玉瓶,递送了过来。
赵毅打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一颗药丸。
这药丸一出来,当即就散发出沁人的药香。
赵毅将药丸递送到少年嘴边,少年张开了嘴。
“不行。”赵毅将药丸收起,递给田老头,“我远哥现在身体太虚弱,这药的药性又太大,容易虚不受补,你去添水熬一下,熬成三碗取一碗再拿给他喝。”
“好的,少爷。”
田老头拿着药丸离开了房间。
恰逢下方,薛亮亮手指着站在二楼的壮汉徐明:“喂,傻站着干什么,下来帮我把伤员搬上去,白长了这么大块头,眼里一点活儿都没有。”
徐明皱着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见田老头出来,徐明就将问询的目光看了过来。
田老头对其点点头。
徐明走了下去,从拖拉机上把四个全部处于昏迷中的重伤员,搬到了二楼的另一间卧室。
薛亮亮走到二楼正在煎药的田老头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家,你懂医术?”
田老头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道:“我这只是把药丸化开。”
“谦虚了。”
“真不谦虚,我医术很浅薄。”
“那你顺手,帮我把他们四个也都照顾一下,你再浅薄好歹还会一些,我是压根不懂,救人不是我的强项。”
“那是当然,都是老相识,有过渊源,不用您吩咐我们都会这般做的。”
“嗯,辛苦了。”
把所有人都扔二楼后,薛亮亮独自走下了楼。
田老头看着薛亮亮的背影,目光中流露出沉思。
其余人,他们当初在石桌赵家里都是见过的,唯有眼前这位,是第一次见。
他似是对方团队里的,可看其做派表现,又不太像。
同时,那种与对方接触时所产生的莫名其妙亲和感,又让他感到心慌。
薛亮亮走到那两个尸蛊派弟子面前,很是随意地坐下,伸手揭开他们面前的锅,里头正煮着肉粥。
“我饿了。”
两名尸蛊派弟子,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
“能分我一碗热粥吃么,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就想吃点热乎的。”
俩人对视一眼。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来吃他们的东西。
你要说他是外行,什么都不懂的话,那还情有可原,可偏偏这人和二楼那帮人明显认识,就不可能是圈外人。
而且,赵毅那伙人,已经让他们十分忌惮了,刚刚的他,却直接指挥赵毅那伙人。
至于先前搬运进来的一众昏迷伤员……应该是他一个人出手救回来的。
“你吃吧。”
“谢谢。”
薛亮亮给自己盛了一大碗。
“那个,有筷子么?”
女人从袖口中取出一双筷子,筷子是灰色的,似笑非笑地看着薛亮亮。
薛亮亮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把碗里的肉粥搅拌一下,直接开吃。
甭管有毒没毒,他都没得选。
不过,这粥的味道,是真不错。
薛亮亮问道:“这是什么肉,好鲜美。”
男人正欲回答,却又被薛亮亮自己打断:
“算了,当我没问,我不想影响自己胃口。”
“要喝酒么?”女人问道。
薛亮亮摇摇头:“喝酒容易误事。”
女人:“自己酿的酒,度数很低,不醉人。”
“那我可以尝尝。”
女人双手放在膝上,第三只手,从衣服里探出,提着一个葫芦,递送到薛亮亮面前。
这只手,苍白无比,尸斑明显,指甲处嵌着黄泥,像是一块冰,还散发着些许白气。
薛亮亮放下手中的碗筷,左手接过葫芦,右手还抓住了这只手,将其掌心摊开,看了看纹路,然后又顺势沿着手腕到手臂处,摸了摸。
“呵,不行啊,怎么连一点温热都没有。”
他的这一反应,让男人坐直了身子。
女的则目露疑惑:“温热?”
薛亮亮拔出葫芦塞,喝了一口里面的酒,甜甜的,有点腻,但在冬天里的大山里,喝这个很合适。
“至少得有点暖,像个活人的样子。”
女人反问道:“死的也能变活?”
薛亮亮:“很难么?”
女人摇摇头:“我不知该如何去做。”
薛亮亮:“自己动脑子想想。”
女人思索后,说出了一个猜测:“活肢嫁接?”
薛亮亮嘴里的这口酒差点喷出来,他尽力去克制避免自己露馅,但这时候越是克制就越是憋不住。
“咳咳……咳咳……”
为了避免被对方看到,他捂着嘴,抬着头,咳嗽起来。
女人也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是不能被天道知晓的禁忌。
她马上站起身,对薛亮亮一拜,诚声道:“多谢赐教,不知该如何感谢?”
薛亮亮咳完了,放下葫芦,端起脚下还剩下的半碗粥,说道:
“都在酒里,也都在粥里。”
女人看向男人,男人也看向女人,二人现在已经有种坐着不太合适的感觉了。
男人双手交错于身前,问道:“尊驾难道不知我二人身份?”
薛亮亮:“你猜我知不知道?”
男人再次问道:“既然尊驾知晓我二人身份,为何还要指点帮助我等?”
薛亮亮沉吟了一下,说道:
“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要以发展的目光看问题,尤其是在看待地区问题上,要尊重历史、地理、习俗等等客观原因,不能一杆子打死。要在深入了解的基础上,加以引导,以期在未来,形成合力。”
有教无类?
二人纷纷再次绷紧了身子。
等薛亮亮这一碗粥吃完后,女人起身主动接过碗,帮薛亮亮继续打粥,男人则弯腰去添柴,总之,都在忙活,没有再坐回去。
第二碗粥快速下肚,薛亮亮开始静待毒发了。
如果粥里有毒,他定然是必死无疑的。
东瞅瞅西看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不能冷场。
见这对男女这会儿都蹲在篝火边,他问道:“你们怎么不坐着?”
男女对视一眼,各自回答道:
“坐久了。”
“石头硬。”
“确实。”薛亮亮点点头,干脆也挪开屁股,坐在地上,与火堆距离拉近后,这热量烤在身上就更舒服了,“对了,你们俩是一对么?”
女人低下头。
男人开口道:“我们,无法成婚。”
薛亮亮:“为什么?”
女人撩起头发:“只有人和人,才能成婚。”
薛亮亮摇摇头,随手捡起一块小木片丢入篝火里:
“格局小了。”
男人面露惊愕,女人面露惊喜。
薛亮亮想到了那个她,开口道:“就算不是人,也是能成婚的。”
闻言,男人和女人呼吸同时变得急促。
薛亮亮想到了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说道:
“不仅能成婚,还能怀孕生孩子。”
撒谎才需要表演,真相则不用演绎。
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流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质感。
这边薛亮亮话音刚落,那边二人竟同时转身,以一种半跪姿的方式面朝薛亮亮:
“还请前辈教我们。”
……
二楼,徐明不再双臂交叉,也不再背靠柱子,而是以一种很认真的目光,看着下方院子里的三人。
屋顶的孙燕,也不再晃动双腿,更是让身边的鸟禽稍稍离开,注视着下方。
这两个尸蛊派的人,是他们团队这一浪的线索,他们所调查的那位历史上的苗疆传奇圣女,就出自这一派。
他们固然是不怕这二人,但也从未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田老头也注视着下方这一幕,盛出一碗药汁后,小心翼翼地端着进屋。
楼下俩尸蛊派的人,是不清楚少年这伙人身份的,可赵毅这伙人,是知道的。
再没落的龙王家,那也是龙王家,而且是两家合一,就算人丁稀少,可余留下来的,都是不好招惹的存在。
就比如上次那位,自家少爷在其面前谢罪,三刀六洞,不敢含糊,甚至不敢请动家里人去说情。
“少爷,药化好了。”
“嗯,给我吧。”
田老头想要俯身,对赵毅耳语。
赵毅抬起手:“有话直说,我远哥又不是什么外人。”
赵毅:这蠢老头,难道忘记这家伙耳力极好,你对我耳语再轻声,在这少年耳畔,也如同拿着大喇叭在播放。
田老头纠结着一张老脸,他不知该如何讲出来,最后,只能憋出了一句:
“我是怕药苦,要不要拿点糖块来?”
赵毅瞥了他一眼,再次道:“刚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藏着掖着。”
田老头得到明确命令,开口道:“那个带他们进来的人,好似很不一般,尸蛊派的那俩人,已经跪在他面前了。”
“哦,我知道了。”赵毅挥挥手。
田老头一边擦着汗一边离开了屋子。
赵毅拿起汤匙,给李追远喂药,李追远很配合地喝着。
等喝完了,李追远笑了。
他想起了当初,阿璃给自己喂药的场景。
那时候自己因透支而致盲,每天清晨,阿璃都会端来刘姨煎好的药,来到床边喂自己,还一不小心,把整碗药,倒在了他头上。
“远哥,在笑什么呢?”
“想起了以前的一些开心事。”
“是想起了曾给你喂药的那个人吧?”
“嗯。”
赵毅站起身,走到脸盆前,洗了洗手,又拿起毛巾一边擦着一边往回走。
“过来时,听到土楼里传出求救声,我就手欠,把阵法破开了,那俩人跟我说,这村子里全是鬼,然后逃上山去了。”
李追远闻言,点点头。
赵毅是故意放他们离开的,应该也顺着他们,找到了山上的那座赵君庙,也发现了那座开裂后却空无一物的石碑。
“远哥,是我的疏忽,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布置一个这么简单的阵法,但凡阵法复杂一点,我都不敢直接破开。”
“嗯。”
“但远哥,我是真佩服你,我顺着线索紧赶慢赶来到这里,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这本该由你我联手完成的这一浪,竟然被远哥你,带队独自完成了。
弄得我现在,只有给远哥你鼓掌的份儿。
不仅汤都没喝着,还得赶紧焦虑于下一浪。”
李追远看着赵毅,赵毅也看着李追远。
随即,赵毅蹲了下来,把脸凑近,对着李追远说道:
“尸蛊派,喜猎奇尸,虽有师门却无山门,而且彼此间争锋相对、互相阴损残杀乃是常态。
没山门,也就没后顾之忧,那是一伙疯子,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不怕。
远哥,你说接下来我要是带着我的人人直接走了,留下他们俩,他们俩会干什么?
他们俩无论干什么,可都和我没有关系哦。”
说着,赵毅把脸进一步贴近,几乎是凑到李追远耳边,小声道:
“我赌
李追远神色依旧平静,淡淡说道:
“买定离手,你只有一次下注的机会。”
———
莫慌,白天还有一章,补今天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