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行
将行
“我要走, 关沈恕何事?”云眠对燕怀峥这样的质问很不满。
燕怀峥心里堵得难受极了,当霜枝悄悄将今晚的消息递给他的时候,他便疯了似的赶了回来。
此前, 因为诸事繁杂仓促, 燕怀峥来不及将谋划的个中细节同她一一细述。
他叫她等她回来,可她偏不听话, 趁着他不在, 见了沈恕不说, 竟还敢偷偷收拾东西走人。
那只小小的包袱里只有她的几样贴身之物, 她要带走的东西里,没有他燕怀峥的半个影子,而她却将另一个男人予她之物一并揣了走。
妒火在他心中疯狂燃烧。
她曾说,若他们彼此有了心仪之人, 便结束这段荒唐的关系,各不相干, 各自安好。所以, 她这是要同那沈恕一道, 去那京郊宅子里过他们的生活去了么?
“你……你就这般急切?我叫你等我回来, 你就这般等不得, 要去寻他?你可还记得, 你是我燕怀峥的妻!”燕怀峥被妒恨烧红了双眼,理智全然崩塌,竟口不择言。
云眠听他此言,知是他误会了, 可心被他这番话刺的生疼, 她偏不开口解释,胸腔气血翻涌, 几乎是出於本能的,反手甩了燕怀峥一个耳光。
掌声清脆,唬得暗处的暗卫登时一惊。
“我同你什么关系?!不过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如今,殿下大事将成,我自知帮不了殿下什么,自请离去,也省了殿下诸多麻烦,不是么?!”
燕怀峥被她那一巴掌打的偏过脸去,怔了许久后,才低低开口:“对不起,是我口不择言,”他徐徐转回头,试探地伸出手,一点点握住她的肩膀,无视她的挣扎,将她按进自己怀里,“是我不好……我只是怕……沈恕很好,正因为他很好,我才怕……怕我比不上他,怕你不要我……”
他的尾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让云眠的心陡然跟着一酸。
“我自始至终都藏着私心……我才不要同你各自安好,两不相干。之前的约定,一开始便是骗你的……我从未打算履约。不……或许有一次是真的打算放你走的,驿舍风雪夜那次,可你还是回来了……你既回来了,我便再没本事说服自己放手……”
云眠窝在他怀里,风拂过衣摆,冷风灌了满怀,只有彼此相贴的心,温暖而平和。
“可我帮不了你什么,”潜藏在心底的自卑和怯懦借着相贴的温度悄悄探出了头,“我不尊贵,也不聪敏,我没有强大的部族可以助你,连我阿耶……都不过是圣人虚设的空架子,除了仰望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
燕怀峥听她说完,怔楞许久,忽地想到什么:“眠儿你……你是在吃扎祁桑的醋吗?”
云眠脑子懵了一下:“怎么可能?”扎祁桑,那个毛都没长全的小丫头?
可心头那一整日的纷杂繁覆的情绪,确实因为这个明媚张扬的异国公主而起,因为她,勾起了她内心潜藏的自卑和不安全感。
云眠抿了抿唇,朝燕怀峥怀里又靠了靠,张开嘴,报覆性地在他颈间狠狠咬了一口。
燕怀峥“嘶”了一声,却没松手,只是将她箍得更紧,轻轻叹了口气:“我之前同你说,要你无论如何也要信我,如今看来,你是半个字没记住啊……”他苦笑一声,心里却又透了点丝丝的甜,“傻眠儿,你哪里需要做什么?你只需站在我身旁,便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此前二十载,他见惯了这世间的龃龉龌龊,一个人於泥淖中踽踽独行,那颗心麻木而冰冷,他以为它生而就是那般冷硬。直至她出现在他身边,就像缝隙里漏进了光,破开了阴霾。
如他这般的人一旦窥见过光,食髓知味,哪里还能轻易放手。
“还走吗?”良久,燕怀峥很轻地问。
云眠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闷闷的:“累了,先睡一觉,待明日再说吧!”她偏过头,忽地伸手将燕怀峥手里的那张房契拿回来。
本就陈旧不堪的纸被燕怀峥揉得更皱了。
燕怀峥眼睛死盯着她,薄唇不由抿紧。
却见云眠小心将那纸上的褶皱抚平,又规规整整叠好了:“幸好没坏,不然怎么还人家?”
云眠和燕怀峥相携回到内院时,扎祁桑早已等得不耐烦。
瞧见云眠,眼睛倏然亮起,小跑着奔过去,毫不客气地将燕怀峥挤到一边:“眠眠阿姊!我想你得紧,可算逮着你了!”
罗楔小公主热情奔放,一双玉臂挽着她,笑容坦荡真诚。
思及自己此前作为,云眠忍不住有些尴尬,只冲她笑了笑。
扎祁桑甚至不需要她接话,一个人倒豆子般自顾说起来:“我很早就说要来见你,可他不让!”她一伸手,控诉般指向燕怀峥,“还说什么事关重大,还是隐秘些的好,楞是不让我见你!”
罗楔小公主此前单独见燕怀峥时,那人总是冷沈着一张脸,自己刚多问几句话,他就板着脸斥她:“若想替你阿耶报仇,你照我说的做便是。”
多半个字,他都不肯解释。
扎祁桑原是不想信他的,可他是眠眠阿姊的夫君,又是大庸朝的贵人,大抵不会害她的吧?
现t下在云眠面前,这嚣张的燕怀峥简直就像只被拔了利爪的大猫,老实乖巧得过分。扎祁桑心里积攒了几日的郁气终於消散了些,再瞧见他面上那几道鲜红的指痕,心情愈发舒爽了。
之前扎祁桑还说,燕怀峥这个病秧子残废哪里配得上那般好的眠眠阿姊,如今看来,是她错了。这个叫燕怀峥的人哪里病弱,他就像一只深不可测的微阖着眼的猛兽,一旦他睁开眼,便会用锋锐的利爪撕破对手的皮肉,可这样的一只猛兽,只要她那温柔美丽的眠眠阿姊稍稍动一下手指,便乖乖伏地趴倒,气都不敢喘一声。
扎祁桑对云眠的佩服便愈发强烈。
她想,她扎祁桑也要做眠眠阿姊那样的人,去驯服一头属於自己的凶兽。
只是许多年后,扎祁桑的愿望终究是落了空,她的夫君温润知礼,全然没有半点草原人的凶悍威猛,她却半点没嫌弃,甚至甘之如饴。
扎祁桑离及笄还有几月,可罗楔目前的形势却等不了那么久了。燕钊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派兵助扎祁桑重返罗楔,至於婚仪之事,过后再办也不算迟。
即是打着扎祁桑夫家的旗号,燕怀峥稍一请示,燕钊便同意了他随扎祁桑一同去罗楔。只是,他到底改不了多疑的本性,援军派的是离罗楔最近的荣州军,主帅之位却交与了河东道宣抚使魏良。
太子质弱,从未到过边关,更别提上战场;荣州军久居建南一带,於河东一道素无交集,魏良更是茅坑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如此,太子丶军丶帅,各不相干,彼此之间都没什么交集,也就免了相互勾连作乱的可能。
对圣人的如此安排,三方都没什么意见。
临行之前,燕怀峥去看了燕怀旻——他那个在整个谋划里,唯一受到无辜牵累的敦厚兄长。
瞧见燕怀峥来,正在花园中侍弄花草的燕怀旻猛然站起身。
上次他们兄弟相见时,燕怀峥还需恭恭敬敬向他行礼,如今,两相颠倒。
燕怀旻反应了一瞬,立时弯下腰,礼未成,却被燕怀峥一把扶住:“阿兄,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
燕怀旻退后半步,挣开他的手,固执地朝他行礼。
燕怀峥与西境暮氏的关系,杨霆知道了,燕怀旻自然也就知道了。尽管整个事情同他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可他的妻族深涉其中,燕怀旻亦是满心愧疚与自责。
他将腰弯得低低的:“阿峥,这许多年……苦了你了……”他后悔没有知道得早一点,没能看顾好自己这个可怜的弟弟。
而燕怀旻,亦是燕怀峥在这深宫之中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阿兄,我此前所为,不得已将你牵涉其中,心里有愧。”在燕怀旻面前,燕怀峥没有遮掩自己所行之事。
燕怀旻久在深宫,又岂能看不出自己的弟弟正在暗中同父皇斗法。只是,他秉性纯良,这深宫中的腌臜,他不是看不懂,只是不想懂罢了。
他摇头:“宽纵妻族,本就是我的过错,我并不无辜,”他拍了拍燕怀峥的肩,“真要去?”
西境苦寒,路途遥远,此一去,前路未知。
燕怀峥却坚定地点了点头:“自然要去,他们在等着我。”风雨飘摇的郢州丶冤死蒲城的英魂,都在等着他,推着他前行。
“阿兄,”燕怀峥郑重握上燕怀旻的手,“我一去,西京城便交给阿兄。”
燕怀旻瞳孔一震:“我?”他一个被废黜的太子,门客尽散,是被父皇抛弃的弃子,哪里还有半分价值。
燕怀峥却点头:“是,在这皇城之中,我如今,只敢信阿兄。”
“可我……”人情冷暖早已消磨了燕怀旻心中斗志,连他自己都不太能看的上自己,又哪里敢接下这般重任?
燕怀峥却笑了:“阿兄不必妄自菲薄,身在泥淖,并非阿兄之错。”
燕怀旻豁然擡眼,对上燕怀峥眼中星光,蓦地心头激荡。
燕怀峥同他拥抱,最后,轻声说:“还有一事,我走后,请阿兄替我庇护吾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