歉疚
歉疚
那封信的火漆之上, 赫然印着镇西王西州军的印记。冷静如沈恕,在看到那信时,也登时脸色大变:“这是……”
那男子瘦骨嶙峋, 颧骨高高凸起, 一双枯瘦的手却紧紧抓着燕怀峥的衣袖,就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不肯松开。他涕泗横流, 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是我西州军的求援信啊!”
沈恕瞳孔巨震:“求援?!”
“当年, 镇西王大军从西州走时, 王爷命我等定要护住西境各州, 护住我大庸西境安稳。可原本说好的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大军便归,我等却迟迟未等到王爷归来。苦守数载后,回纥国知我西境驻军不足, 频频滋扰,我等奋力抗敌, 奈何寡不敌众, 死伤惨重, 城池尽失, 如今, 只馀下我等老弱残兵不过数百之众, 枯守一座孤城,孤立无援,眼瞧着就要守不住了!”
燕怀峥猛地抓住他的前襟:“你的意思是……西州还在?”
可明明,西州数州早已陷落回纥国之手。
三十年前, 大庸朝各方势力盘踞, 为了争夺无上权力内乱频发。内局不稳,外祸不断, 周边邻国趁机屡屡侵犯,短短几年,大庸朝边境缕缕失地,却无暇自顾,直到圣人登上宝座,才堪堪平定了国内混战。
经过长期的战乱,大庸满目疮痍,急需休养生息,自是没有能力去挣回失地。
而这许多失地中,最令人惋惜的便是西境数州。
镇西王镇守西境数十年,威名远扬,西境向来太平。可自镇西王谋反作乱被全军绞杀后,西境便再不覆太平。
那男子点头:“是……如今,郢州尚未失守,只是,这许多年来,周边数城均已被回纥吞并,我等靠着郢州独特的环境坚守至今,苦苦等待援军到来而不得,甚至派去求援的人也杳无音信……”
郢州距离大庸如今的边境隔着数州,还隔着一大片茫茫雪山,那些州郡现在已是回纥的城镇,它就如同一个被海水困死的孤岛,几乎与大庸朝断了所有音讯。
“每年,我们都会派人偷偷潜入临郡,想悄悄将消息传回大庸,这许多年,传信的人从来有去无回,他们有的被回纥的敌人发现,身死异乡,有的根本没有走出雪山,不知被冻死饿死在哪里……直到去年,我带着几份求援信躲过了回纥的追查,躲过了雪山熬人的寒冬,终於踏上了大庸的国土……”
他犹记得,在他几乎要绝望地时候,他看到了远处高耸的城墙上高高飘扬的旗帜,那旗帜上有个醒目的“杨”字。
那是灵州杨家的军旗,当年,他们的王爷便是同灵州的杨丶高丶云三家一同应当时还是灵州王的燕钊的号召,举着勤王大旗,一路朝西京城进发。
他忘不了那天他有多高兴,他赤着脚,用尽全身力气跑过去,口中大喊着:“西州告急,求朝廷支援!”
他更忘不了,守城的兵士听到那话时的眼神,有惶恐丶有不解,像看傻子一般地看着他。
他们终是为他开了城门,粗鲁地扯过他一路护在心口的求援信。
只是,他没等到援军,也没等到杨家将领的召见。他们将他绑了手脚关进牢狱,冷冰冰道:“暮氏馀孽,人人见而诛之!”若不是幸得一神秘人相救,怕是此时,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骨了。
他方知,倏忽三十载,大庸已不是从前的大庸了。他们倾尽半城西州军襄助的灵州王已成了当今的圣人,而他们的王爷——那个威名赫赫的镇西王却成了谋反作乱的逆党,连同西州军,尽数被斩杀在了西京外的蒲城。
他想起临行前兄弟们那一张张老迈而渴盼的脸,想起人均半百年龄的老弱残兵在敌军围城时明知不敌却依然手握残枪咬牙坚持着……他们始终相信,他们的王爷不会抛弃他们,他们的大庸终将与他们一起挺过这一劫难……
他们的镇西王没有抛弃他们,可他们誓死守护的大庸却杀了他们的王爷,屠了他们的兄弟,还给他们扣上了“逆贼”的帽子……
三十年的苦苦坚守,成了一场笑话。
男子又哭又笑:“王爷怎可能叛?王爷怎会叛?当年,是灵州来使请求王爷襄助燕钊入京勤王,同行的还有灵州高丶杨丶云三家,如今,他们三家成了从龙有功的重臣,而我们苦苦守护西境这么多年,竟成了叛贼?哈哈哈哈!”
乌云遮蔽了天光,将大片的阴影盖在竹屋之上。
燕怀峥拳头收紧,牙关紧咬。
幼时阿娘和父皇的谈话他始终记在心里,他知道,暮氏的覆灭是有隐情的,这许多年,他几乎一直在暗暗地同父皇博弈。父皇的玄衣卫费劲心力绞杀暮氏,而他则暗中设计将暮氏族人救出……
暮玱一再告诉他,暮氏是被昏君残害的,他告诉他那夜的蒲城是如何血流成河,西州军的尸骨堆叠得有多高。他要他恨燕钊,要他同他们残馀的暮氏一起,送燕钊入地狱,去偿暮氏族人的血。
人总会无意识地掩盖对自己不利的真相,夸大自己的委屈,燕怀峥觉得,暮玱应当也是这样的。
可今天他方知,真相远比想象的还要残酷。
天光已然暗沈,外面已经扑簌簌下起了雪。今年的初雪,比往年似乎都要早上许多。
沈恕捏着那求援信,信中寥寥数语,字字句句却震人心魂。
弹尽粮绝,孤立无援,以数万之众抵抗四面强敌三十载,如今所剩不过数百人。
权贵们在京中安详富贵繁华时,却有这样一群老弱残兵,坚守着一座早已被他们抛弃了的城池。这样的一支军队,会是叛军吗?
沈恕凝重了神色:“你刚才说,西州军乃勤王之师?”
当初内乱之时,大庸朝权利四分五裂,握在各地几个藩王手里,京都城中的圣人不过虚担了个头衔,并无多少实权。圣人垂暮之时,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扯一面旗,借着千奇百怪的名头直捣中原,都想坐上那至尊之位,哪怕在那王座上坐不了几日,便会被新的势力所取代。
而那些藩王中,西州暮氏虽非皇室宗亲,却是最有实力的。也有无数势力想要拉拢镇西王,均被拒绝,西州军稳稳当当地扎根在西境,保大庸西境太平安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镇西王无心大业的时候,却不料某日,镇西王竟忽然率大军朝西京挺进。
那男子惨然一笑:“当年出兵之时,我正巧是王爷帐外一名小兵,灵州来人求援时,正是我引入王爷帐中的,燕钊的手书,正是由其中一人递於王爷的。”
不知为何,云眠心“突”地一跳,她t擡眼望向那男子翕动的唇。
“那人身量魁梧,两颊蓄须,正是燕钊身侧的长随,如今的当朝相爷,云中鹤!”
听到那个名字,云眠瞳孔巨震。
竟是她的阿耶。
前世牢房中听到的话蓦地再次回荡在他的脑海。
宋瑾对他的阿耶说:“老师也别将自己说的这般坦荡,三十年前,您的所作所为,跟孤今日,又有何分别?说来,还是老师教得好。如今,老师和暮氏,只能活一个,老师该如何选?”
似乎在这一刻,一切都说得通了。
三十年前,难道阿耶真的做了对不起暮氏之事吗?所以,宋瑾才会那样对阿耶说;所以后来,因为愧疚,阿耶选择了认罪速死?
他们三家联合害了暮氏,所以杨家在得到西州的求援信时,第一想到的不是守卫国土,而是诛杀暮氏,以期瞒下当年的秘密。
云眠将头埋的低低的,几乎不敢去看眼前男子那张瘦到脱相的脸。
她微微偏过视线,燕怀峥的影子就落在近旁,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了的雕像。
他的母族尽数被屠,他的阿娘因此而死,他因为暮氏之故隐忍二十年,受尽世人诟病,也受尽亲父凌虐。
可笑的是她,竟还凑到他跟前,以期望他能庇护她,庇护那个曾经伤害了他母族从而间接伤害了他的云家。
满室寂寂,一时无人再说话。
沈恕捏着那张纸的手紧了又紧,像是正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挣扎。
伫立良久后,燕怀峥终於动了,他轻轻掰开男子握着他衣摆的手,声音有些哑:“待会儿我的人会来寻你,他会护你,你不会再有危险。”
说完,他转过身,径直朝外面走。
男子忽地站起身,疾追了两步,用西州话问道:“我家娘子可还好?”他问的是暮凝霜,方才,燕怀峥告诉他自己是暮凝霜的孩子,他才肯信他。
燕怀峥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住,半晌,才轻声说:“她死了很多年了……”言罢,他已走出屋子。
门打开的一瞬,风雪便灌满了屋子。
云眠目光凝望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忍不住追了出去。
外面已是铺天盖地的白,那白色将天地间所有色彩尽数掩去,只馀满目萧寒。
她循着他的脚步,远远地坠在他身后,雪沫子落入她的衣领,片刻便带走了她身上仅存的温度。她不敢离他太近,怕惊扰了他,无比小心翼翼的,带着满心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