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慌
惊慌
太子燕怀旻被圣人罚了三个月禁闭, 朝堂之上的众人便似嗅到味道的鬣狗般闻风而动,参太子的折子便似雪花般飞向中书省。
就连新上任的探花郎沈恕也来插了一脚。
距秋闱揭榜不过几个月,新科前三甲已各有归途。状元郎宋瑾俘获高氏女芳心, 成了高家的贵婿;榜眼王郎君四处奔走, 成功留在了西京,在吏部谋了个官职;倒是那探花郎沈恕远离西京, 到太原做了县令。
沈恕虽生的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谁曾想却是块硬骨头, 上任不过短短数月, 便有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名声流传开来。
而他此番匆匆回京的因由,便同太子相关。
为了不落下那落井下石的名声,沈恕专门挑了燕怀峥大婚,太子太子妃诸人都在场的时机发作, 将一沓厚厚的血书呈至殿上。
他手执笏板,声音沈稳平和, 却如在金殿之上点燃一颗惊雷:“太子妃之兄杨延仗着东宫庇佑, 在太原诸县只手遮天, 卖官鬻爵丶欺男霸女, 恶行无数, 因事涉东宫, 臣不敢善断,故奏请圣人圣裁。”
殿上端坐的太子妃杨氏闻言大惊,猛地自座位上站起,反应过来后又忙坐回去, 脸上的惊慌已是掩藏不住, 目光频频望向内侍呈递到圣人案上的那血书。
倒是太子燕怀旻满脸疑惑,怔怔望着殿中背脊笔直的沈恕, 似听不懂他话中之意。
圣人单手倚在扶手上,只望了一眼那沓血书,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覆又看向沈恕:“当真?”
“证据俱已查实,千真万确。”沈恕字字铿锵。
杨氏再坐不住,起身跪拜在地:“禀圣人,妾的兄长向来谨言慎行,在太原府这许多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不当之处,此间定有误会。”
沈恕当即便回怼道:“证据确凿,太子妃若有疑,大可一一查验。对杨延所行之事,下官亦是心惊,若不是周氏妇亲告到下官面前,下官亦不敢相信。”
原来,那杨延在太原府一带横行霸道惯了,但凡瞧上什么,定要千方百计弄到手。偏他的父亲乃是当朝手握兵权的杨氏,妹妹又是太子妃,几乎将整个太原府都捂在自己的掌心里,同地方官吏更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被他欺辱了的人求告无门,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次,他瞧上了周家刚过门的新妇。那新妇生的一副玲珑模样,只在茶肆中匆匆一瞥,他便对那小娘子上了心。为了得到佳人,杨延对周家威逼利诱不成,便命人暗中将周家人杀了个干净,事后又一把火烧了,伪装成意外的模样,只那新妇逃过一劫。
杨延原想着,如此这般,她一个娇弱妇人无依无靠,便只有从了自己。谁知,那妇人竟是个宁死不屈的,如何都抵死不从,甚至还不知怎的知道了周家的灭门便是杨延的手笔。杨延手里的人名已不止几条了,心一横,便在强行凌辱了那妇人后,将那妇人绑缚起来扔到了河里。
谁知那妇人命大,不单没死,还逃过了杨延的重重关系网,将他告到了太原府新上任的县令沈恕那里。
沈恕当下便接下了这案子,想不到越是查下去便越是心惊:杨延所牵扯的命案何止这一桩。
沈恕当即便命人将杨延拿了。此番举动登时在当地掀起惊涛骇浪,曾被杨延欺压过的人纷纷上告,一封封血书争先恐后地递到太原府沈恕的手中。
“好个杨延,好个杨氏!”圣人动了怒,一把将案上的茶盏砸了出去。
茶盏擦着太子的额角飞过,登时便见了血。
太子听着自己舅兄那骇人的所为,震惊地看了眼身侧的妻子,张了张嘴,满脸的不可置信,最后只馀唇边一抹失望的苦笑。
他同太子妃同床共枕这许多年,他瞧她今日反应,便知这些事她一早便是知道的,只是瞒着他一人罢了。
圣人自始至终没动一下案上那沓血书和罪证,只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此事该怎么办,沈卿便怎么办吧!”
沈恕望了眼高坐上首的圣人,问:“圣人的意思是要追查到底么?若圣人应允,臣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姑息。”
圣人闻言,揉着眉心的动作一顿:“沈卿此话何意?此事不是已了了么?”
沈恕伏身跪下去:“回圣人,并未。”
“按卿所言,杨延已关押入狱,被害之人也已抚恤,怎还未了?”
“回圣人,微臣在查房杨延既往行迹时发现,此人诸般恶行,要么为利,要么为色,总归有所图。却有一桩事很是奇怪。杨延长期同江湖中某暗杀组织有来往,花重金雇佣其为他杀人。而在他交於杀手的名单上的人,经微臣所查,同杨延本人并无干系。其中内情,臣无能,尚未查出。”
殿中所在之人,听得此话无不心惊。区区一个太子妃的胞兄,竟胆大至此,视人命如草芥。
当众人都以为圣人会雷霆大怒时,出乎意料的是,圣人并未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他只是似出神般凝视了太子燕怀旻许久,片刻后转而
对沈恕说:“一个名单么?不是还没查出什么实证么?许是弄错了。”
“圣人!”沈恕几乎不敢相信此话出於堂堂九五之尊之口。
圣人似已没了耐心,一把将案上堆积的文卷挥落一地:“沈恕放肆!你要作甚?要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追责杨家?追责太子妃?还是要让朕立刻废了太子?”
沈恕一心扑在案子上,并未往旁处想,听得圣人这番话,只能连连磕头告罪。
大殿之上,即使人人心有疑虑,也无人再敢出声反驳。
许久后,圣人的怒气似才稍稍平覆了些:“行了,你之前所奏之事,朕允了,该查查,该判判!不过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你莫要胡乱攀扯。”
言外之意,便是不想追究杀手之事了。
沈恕心头一片冰凉,却又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撅住。
可就在此时,一道温和沈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儿臣叩请父皇准沈恕所奏,严查杨延买凶杀人之事!”竟是久未开口的太子燕怀旻。
沈恕整个人都怔住了,他虽没那个意思,可他方才的话,任谁听了都会以为他在怀疑太子就是那杨延的幕后之人,可他竟开口为自己说话。
圣人的脸上更是难看:“太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沈恕口口声声,就差将个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了!”
燕怀旻目光坚毅:“儿臣不怕!儿臣未做过之事,为何要怕?况且沈恕为人清正,儿臣若为了一己私欲,置旁人性命於不顾,夜里岂能安枕?”
圣人的脸色几经转换,已是难看到了极点:“你这般妇人之仁,这般软弱可欺,如何替朕守住我燕氏的天下!”
燕怀旻向来乖觉,从不忤逆君父,只是这思过的几个月,似乎终於想明白了什么。
他目光澄澈,望向上首的父亲,t字字铿锵道:“阿耶,这天下从来都不是燕氏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燕怀峥被内官引着到了紫宸殿,刚进门,听到的便是燕怀旻的这么一句。
结果可想而知,圣人雷霆大怒,几乎失态地命人将燕怀旻这个“不孝逆子”押了下去,也将胆大包天的沈恕拖出去仗责。
紫宸殿中的人纷纷退走,方才还充斥着浓重火药味的大殿一时间鸦雀无声。
燕钊头痛欲裂,跌坐在地,双手痛苦地捂着头,一擡眼,瞧见静静伫立在那里的燕怀峥。
燕怀峥几乎已经预见到了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却还是恭恭敬敬地朝燕钊行了一礼:“父皇。”
燕钊盯着他这个容色出众的儿子,盯了许久,那眉眼蓦地同记忆中那女子的眉眼相重合。
他猛地往后缩了缩:“你别过来!”
燕怀峥知他是又犯病了,听话地站在原地不动。
“凝霜,你放过朕好不好?别总来找我了……”燕钊捂着脑袋,表情极为痛苦,“你瞧,朕当初许诺你的,定给你个太平盛世,如今朕做到了……如今我们的峥儿也成亲了,你该放心了……就放过我吧……”
他碎碎念着许多颠三倒四的话,絮叨了许久,忽地又低声啜泣起来:“我也是没办法啊!我没办法……”
燕怀峥冷眼瞧着,见他的状态逐渐平缓下来,便知他要清醒了,面上换上一副担忧之色:“阿耶?您没事吧?”
燕钊眼中闪过迷茫,视线落在燕怀峥身上时,终於又恢覆了往日的阴鸷:“峥儿?你怎会在这?”
燕怀峥一脸关切:“是阿耶谴宫人唤儿臣来的呀!”
“对,是……是我……”燕钊轻声念道,忽而狼狈起身,熟练地从书架上摸到那根鞭子。
燕怀峥看到那鞭尾发出的冷芒,在心中冷笑一声,可身体还是诚实地抖了下,即使理智状态下,他也无法克制生理上的那股恐惧。
燕钊熟练地转过身,那冷芒便打在燕怀峥身上。
这动作燕钊重覆过不知多少遍,只有这样,他内心对暮凝霜的恐惧和愧疚才会消减几分。
他生的实在太像想他的阿娘了。
两鞭落下,燕怀峥的襟带被撕裂,衣衫褪下,露出小半个光裸的胸膛。
那胸膛之上纵横交错新旧交织的伤痕都出自他手。
燕钊高高举起的长鞭忽地顿住。
他望着那伤痕良久,忽地问:“峥儿,你恨阿耶吗?”
恨吗?
燕怀峥对他的感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爱与恨来回答。
可他擡起脸时,却是一脸孺慕之情,燕怀峥摇摇头:“峥儿只有阿耶了。”
燕钊挥鞭子的手再也落不下去了。
他凝视这个儿子良久,欣慰地笑了笑:“那峥儿替阿耶办件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