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到了显王府, 轿帘方打起,随侍一旁的婢女便将提前准备好的行帐遮在她身前,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凑在显王府门前的宾客等了许久, 只等一睹未来王妃的芳容, 伸长了脖子却只看到一重叠一重的行帐,那张玉面更是被一把团扇挡得严实。愈是瞧不到, 便愈是心痒难耐, 挤挤挨挨地将一对璧人挤在最中间。
欢声笑语中, 随着礼官一声唱和, 手持五彩毡席的婢女便躬下身,将毡毯铺排在车驾前。
在家时,云眠早被崔叶兰催着将婚仪的一应流程背了个滚瓜烂熟,心知这便是转毡了。
可饶是如此, 面对这般盛大的场景,云眠还是忍不住紧张, 还带着莫名的不安和茫然。
身旁人似感受到她的不安, 片刻后, 重重行帐中伸进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是燕怀峥的。
云眠深呼口气, 握上那只手。
那只手似带着让人心安的某种力量, 甫一握上,便稍稍抚平了心底的惴惴。
“撒喜帐!”
随着礼官唱和,端着托盘的女官便唱着贺词,将一应谷豆铜钱等物轻轻抛向两人。
云眠团扇遮面, 只觉繁覆的发冠之上一阵稀稀落落的轻响, 伴随着声声唱和入耳——
“一撒荣华富贵!”
“二撒家宅永昌!”
“三撒世代吉祥!”
“四撒子孙满堂!”
……
多么美好的唱词,可云眠知道, 她没办法应承这般美好的祝祷,心里攀升起一股愧疚。
她微微偏过视线去瞧燕怀峥,想他那般放浪不羁的性子,折腾了这么半日,该是烦闷到了极点。
却不料,馀光中那道挺拔的身影却无半分往日的懒怠轻慢,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行在她身侧的男人,每一步,都无比地郑重而虔诚。
随着唱和声止,两人走过一重重轮转的彩毡,到了王府院子正中的青庐帐中。
结了镜纽,食了同劳饭,喝了合卺酒,又是一阵笑闹不断地却扇礼后,云眠终於可以把持在面前的团扇挪开了。
她的手早已举得缰麻,露出脸时偏还要装出几分羞怯的新嫁娘模样。
不知是不是因着近来不太平的缘故,圣人并没有出现在显王府,倒是之前云眠见过的丽妃带来了圣人的一应赏赐。
丽妃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看向云眠时,竟朝她善意地笑了笑。
她似很喜欢这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姑娘。
云眠视线再转,瞧见了久未露面的燕怀旻。
燕怀旻的三月禁足还未解除,因着燕怀峥大婚才被圣人特赦出宫。
他满脸落寞,空寂的眼睛里瞧不见几分欢喜。良久,似注意到云眠打量的视线,他忙敛了心神,朝她点了点头。
对於这个当朝太子,云眠印象并不如何深刻。
唯一的一次交集便是幼时,她无意弄坏了燕怀峥的小木偶,被燕怀峥推倒了跌坐在地上痛哭。
燕怀峥平时嚣张惯了,他的事,宫人们自是不敢插手,便只是远远地躲着瞧热闹。还是燕怀旻闻声赶来,先是一把拉起她,弯着腰关心地问:“可摔疼了?”
他塞给她一包宫里才有的蜜饯果子,然后才转回头去拉燕怀峥。
他比燕怀峥大不了几岁,却端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教训弟弟:“云眠是相爷带进宫来的小妹妹,你当让着些妹妹。”
燕怀峥哪里肯听,只一双赤红的眼睛瞪着云眠:“害人精!”
燕怀旻无奈摇头,谴宫人将云眠拉去找云中鹤,自己则硬拉着还要发作的燕怀峥走了。
在阿兄的口中,燕怀旻更是一个贤能温和的储君。
他勤於课业,孝顺父兄,关爱幼弟,就连对宫人都不轻易苛责。
可云眠记得,在前世,这位储君不过才而立之年,便被勾连进那场谋逆风波中,被废了太子之位,不久便死在狱中了。
而他之后,入住东宫的新太子便成了宋瑾。
云眠垂在一侧的掌心握了握。
圣人选择将这样一位敦厚到甚至带着些懦弱的皇子推上东宫之位,为的是自己权利的稳固,可却从来没想过,在那座吃人的宫廷里,这样一个人会被人吸干啃净到连渣滓都不剩。
她暗中一一打量显王府的宾客,众人也都在打量她。
云眠平日便不喜浓妆艳抹,今日那一层又一层的脂粉早已糊得她有些难受,更遮去了她原本清丽的面容。
可即使有厚厚的脂粉掩着,那团扇撤去的瞬间,还是引得围观众人声声惊呼。人们素知云家女貌美,可不曾想这几年长开了,竟有这般姿妍丽色。
只是不带众人多看几眼,燕怀峥便发了话,将众人赶出青帐。
耳边忽地清净下来,让云眠有霎时的不适应。
青帐内便只馀下两人。
她这才看清了燕怀峥。
他一身朱红喜服,这般艳丽的色彩穿在他身上竟也意外地好看。
他不似平日那般懒怠,唇畔始终噙了丝笑。
若不是云眠早知他为人,几乎就要以为他对这桩婚事当真是万分满意的了。
燕怀峥盯着她的脸凝视许久,忽地弯了腰凑在她耳畔:“若累了便先休息,我去去便回。”
云眠点头。
心里却想着,他怕是不能轻易脱身的。
外面宾客如云,哪里能轻易放他归来。
不过她倒无所谓,本就是场做给旁人看的姻缘,他不在她还落得个清闲自在。
云眠自是不可能在这露天的青庐帐中休息。
果然,燕怀峥刚走,便有府中侍婢进来,引着云眠一行人往院内行去。
去的自然是燕怀峥的屋子。
屋子里燃着喜烛,早有侍婢静候在那里,等着听她差遣。
累了一天,云眠倒也没同旁人客气,当即便叫人去打水梳洗,好卸去这一身繁覆的装扮。
听得她的吩咐,侍婢傻了眼,顿在原地半晌,方支吾道:“可王妃……王爷还未归来……”
新婚的仪式还未完全结束,按着规矩,她还需等燕怀峥回来,同他结了发,再由他亲手褪下她这一身红衣才是。
云眠张了张嘴,只得认命。
屋里静候着许多侍婢,让她颇有些不自在,她便挥挥手让人都退下了。
外面宾客的喧嚣声隔着几重院子稀稀落落地传进耳中,越发衬得她这屋中孤寂冷清。
苏蕤跟着她忙了一天也有些疲累,时不时打着哈欠。
云眠刚想让她也跟着下去休息,原本关的好好的窗子忽地便被风吹开了。
因着燕怀峥和霜枝爱翻窗户的癖好,云眠本能地便朝窗子的方向警惕地瞧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身旁的苏蕤却不知怎的无声软到在地。
云眠回神,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一边迅速拔下头上发簪,一边小声唤:“苏蕤!”
她知道,霜枝必是在暗处跟着她的,若霜枝没出现,要么来人是燕怀峥,要么就是那人的功力要远在霜枝之上,让她发现不了。
云眠后背缓缓贴上床柱站着,整个人警惕地盯着面前空荡荡的屋子。
只有让人压抑的安静。
宾客喧闹声未止,显是并未有人发现这边的异常。
“谁?”云眠屏住了呼吸。
良久,屋门被人从外拉开。
一个身穿玄色圆领袍的身影缓缓走进来。
那人头系布巾,露在外面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有着深深的褶皱,俨然一位耄耋老者。那双漏出来的眼睛竟看着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可他身影挺拔,走过来时脚步没带半分声响,竟同他这垂垂老矣的模样相当违和。
“小丫头莫怕,你的婢女不过昏过去了,不出半个时辰便能醒来。”
听他这般说,云眠稍稍松了口气,可手中簪子依旧警惕地握紧。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云眠警惕盯着他,眼睛不时地朝门外看去,寄希望於霜枝能及时发现这里的异常。
那老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带了丝讥讽:“你是在找霜枝那丫头吗?”
云眠一惊:“你怎会……”
“我怎会知道霜枝?”老者笑笑,“我当然知道,那小子身边的那些个丫头,陪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玩t玩尚可,若真要想办成什么事,还差了些火候……”
云眠心念急转,敏锐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寻常。
他所说的那小子,俨然是指燕怀峥了。
云眠强自稳下心神,面上挤出笑:“原来阿翁竟是殿下的故人么?想来此番也是前来参加我们的婚仪的。”
老者那抹并不怎么走心的笑在脸上顿了顿,眼中闪过惊异,似乎是吃惊於云眠竟能这么快从惊慌中镇定下来,脸上的笑倒真诚了几分:“这么说,也没错。”
看来是猜对了。
既然是燕怀峥认识的人,那此番前来便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想是有什么旁的目的。
云眠稍稍放松下了,不然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太过僵硬:“宴席设在前厅,阿翁若不识得路,云眠可唤人引领您前去。”
老者摆摆手:“那道不必,老朽这番前来,乃是专为你这小女娃而来。”
这下,云眠倒是惊了。
不过还是从善如流地让了让身子:“既是这样,那阿翁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