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
圣意
燕怀峥走后, 偌大的紫宸殿内便只剩燕钊一个人,连宫人都吓得躲得远远的。
沾了燕怀峥血的鞭子被燕钊掷回书案。
他盯着地上那点点凝结了的暗红血迹良久,发泄之后的愧疚和空虚如约而至。
燕钊近来头风发作得越发频繁, 他披散着头发走回寝殿, 连脚步的回响都越发空寂。
合上眼沈沈睡去,那女子便又入了梦。
那个他发自真心爱过的女子满脸血泪朝他扑来:“燕钊!你该为我阿耶偿命!”
是他亲手杀了她的阿耶, 是他亲手屠了她暮氏满门, 可欲成大事, 哪能拘泥於儿女情长?
他知他对不起她, 千百般地对她好,可她就是不肯再看他一眼,每每相见,也只想取他性命。
就连她死了这许多年后, 日日入梦来时都是刻骨的恨。
如今,他们唯一的儿子也长得越发像她了, 半点没有他们燕氏的魁梧结实。
燕钊烦躁地翻了个身, 暮凝霜的脸终於消散, 却又有更多带着血的双手伸向他:他的父皇丶他的皇兄皇弟丶还有同他并肩作战过的同僚……所有死在他剑下的故旧都蜂拥而至, 叫嚣着来索他的命。
燕钊猛然惊醒, 梦中喧嚣戛然而止, 四周静的出奇。
他睡意全无,索性没再唤宫人,批了衣服起身,踩着寒凉的月色出了寝宫。
内侍不敢打扰, 只提着宫灯在燕钊身后远远地跟着。
他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走, 不知不觉到了暮凝霜曾住过的宫殿。昔日富丽堂皇的宫殿因着久无人居住,廊檐墙壁早已退了色, 甚至结满了细细密密的蛛网。
燕钊伫立宫门前良久,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擡起的脚始终没迈进去,他一转身,径直朝相反方向离去。
偌大的皇宫内静谧非常,只有一处宫殿亮着灯,隐有谈话声传来。
那殿里住着当今太子,他最为敦厚持重的儿子——燕怀旻。
许是那颗杀伐决断的心在今夜难得显出了孤寂脆弱,燕钊竟朝那道宫门行去。
*
“圣人怎会在这时传旨?”云眠顶着朦胧的睡眼,由着阿娘和苏蕤为她梳洗打扮。
崔叶兰蹙着眉,摇头道:“不知,传旨的是紫宸殿的掌事,人俱等在正厅了,咱们得快些……”
云眠想起阿耶所言圣人要在她及笄后为燕怀峥赐t婚的事,可若是赐婚旨意,大可不必这般深更半夜急着前来。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
云眠将前世及笄前后的事来来回回想了几遭,忽地记起,似就在这时,原太子燕怀旻犯了桩错失了圣心,至於具体是什么事,她那是也未曾关注过。
“阿娘,”云眠忽地扯住崔叶兰的手,“阿耶呢?”
“你阿耶这会儿正在正厅招呼掌事公公呢!”
她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却又猛然想起云翊:“那阿兄呢?”
崔叶兰似被她这般紧张的情绪感染了,手下动作一顿:“晚膳那时进宫去了,说是太子殿下有事传召……”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出惊慌。
可前世,阿兄虽为东宫属官,却并未牵扯到那次事端中。
强自按下心中忧虑,云眠跟着崔叶兰匆匆赶到正厅。
掌事公公等得已有些不耐,见人终於齐了,才不紧不慢地宣读圣旨。
如云眠所料,这道深夜飞来云府的圣旨无关赐婚,而是要他们全家即刻进宫面圣。
云家坐落在西京城的繁华地段,就在皇城根下,云府马车跟在宣旨掌事的车马后行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宫门口。
下了车,又换步行,穿过大半个皇宫,终於到了紫宸殿。
云眠虽也来过皇宫几回,可从未进得过紫宸殿,虽是好奇,一路却低眉垂眼,不敢乱看。
步入宫殿,灯火通明,没有一人说话,却能感觉到有道视线朝着他们沈沈压过来。
云眠整个心都变得沈甸甸的,她随着阿耶阿娘一道俯身下拜。
良久,久到云眠的膝盖都要跪麻了,上面才有道威严的声音缓缓飘下:“平身吧!”
燕钊的视线在云眠面上略转了转,眯了眯眼,这才看向云中鹤:“阿兄近前来,咱们兄弟二人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这一句“阿兄”着实把云中鹤吓了一跳,又慌忙跪了下去:“圣人折煞老臣了!”
见他这般惶恐,燕钊笑笑:“阿兄何必这般呢?想昔日你我同在灵州长大,同吃同睡,那是旁人比不了的情分。且幼时朕的功夫和课业还是由阿兄教导的呢!”
“老臣惶恐!”云中鹤全然没有在家时那副果断暴躁的脾性,对着皇帝,都快要把脊梁骨折进尘埃里。
燕钊手中茶盏啪嗒一声置在案上,将殿中众人惊了一跳。
“是以,朕便将长兄的儿子当成自己的来养,让他陪在旻儿身边,盼他们
也能有我们那般的情谊。果真,云翊没辜负朕的期望啊!”
说及此,燕钊却忽地话锋一转:“今日朕听闻,云翊仗着自己太子詹事的身份私下殴打当今状元郎,事发后还让太子替他遮掩……”
他的话轻飘飘的,可一落下,便似惊雷炸响在几人耳畔。
云眠整个人都僵住。
怎会?她阿兄向来光风霁月,怎会行如此鲁莽之事?忽想起及笄宴上所发生的事,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云中鹤当然不相信儿子会这般莽撞无礼,可对着圣人,他只会惶恐地一拜再拜,口称恕罪云云,没有半点要分辩的意思。
瞧着他依旧这幅软骨头,燕钊心里的怒火才稍平了平。
他可以容忍底下人滥用权利,可以容忍他们中饱私囊,但他唯一不能忍的,便是任何对他权利的威胁存在。
是以,他才选了最为中庸敦厚的燕怀旻做了太子,才会将成年的皇子远远地打发到封地去。
皇家骨血,谁不是踩着累累白骨登上至尊之巅,他更是如此,因而,他不能容忍任何威胁的存在。
可就在刚刚,他站在儿子殿门前——
他那好儿子说:“这等事,孤帮你瞒下也就罢了,若是让父皇知道可如何是好?”
“我也是一时没忍住,圣人怎会点了这样的人做状元!”是那云家长子的声音。
“父皇做事,向来是不喜旁人置喙的。说起来,今日是你小妹及笄,孤都没来得及送份贺礼过去……”
“翊替小妹谢过殿下好意。”
两人又闲谈几句,谈及云家幺女婚事,双双叹气。
“孤也知三弟是荒唐了些,确实委屈了你小妹……”
云翊却笑:“总归旨意未下,若殿下有更好的郎君人选,倒不妨说来听听……”
这等家常般的谈话好巧不巧,落尽悄然而至的燕钊耳中。
云翊打伤了状元郎,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燕钊并不在乎。
可透过这番对话他方知,他这个自以为放心的儿子竟有了自己的心思,这是他不能忍的。
燕钊轻笑了笑:“云相快快起身,看吓成什么样子?左不过孩子玩闹过了些,说说也就罢了,只是,朕近来听闻,云家对朕的峥儿颇有几分不满啊?”
听得这话,云中鹤欲再次下拜请罪的身子僵了僵。
事关眠眠的终身大事,他犹豫了。
谁知,脆生生的少女音却抢先开了口:“回圣人,显王殿下龙章凤姿,风采卓然,阿耶每每提起无不夸赞的!”
燕钊颇感意外,眯着眼睛瞧向云眠:“哦?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云眠学着阿耶的模样深深伏拜在地,“不怕圣人笑话,臣女久闻殿下风姿,心甚向往……”说着,那声音里还透出几分小女儿的羞涩来。
燕钊瞧着殿中深深伏拜的父女二人,轻哧:看来这云家女果真也是那等趋炎附势之辈。
趋炎附势好啊!骨头软,好拿捏,总比那些自恃门楣的硬骨头让人放心,也讨人喜欢。
燕钊眉宇间的戾气尽数散开:“如此,甚好。”
“峥儿!”他转身朝身后唤了一声。
云眠悄悄擡起眼,惊讶地瞧着燕怀峥自圣人身后的屏风后转了出来。
燕怀峥也在殿前拜下:“父皇。”
燕钊瞧着儿子苍白的脸色,笑了笑:“如今这云家娘子亲口所言属意於你,那镇国公家也愿同朕攀个亲家,峥儿,该如何选,朕都依你……”
他笑着,却暗暗打量着自己这个儿子。
在他看来,燕怀峥不算聪敏,也不算敦厚,甚至奢靡铺张丶风流成性,坏毛病一堆。
可这个儿子好就好在,他所需所求皆是他能给予的。金钱丶女人,要多少他便能给多少。
眼下,他已然对燕怀旻生了忌惮,本能地就想试一试他身边的另一个儿子,是否也背着他藏着狼子野心。
镇国公府,兵权在握,在当权者眼里无非一块大肥肉。
燕怀峥顶着燕钊注视的目光,似无所觉,一双眼睛肆无忌惮盯着云眠。
韶华正好的小女娘,姿妍丽色,谁瞧了不心动。
“儿子选云娘子。”燕怀峥开口,眼中垂涎之色甚浓。
燕钊大喜,心下阴霾终於散开,他大掌一拍,哈哈笑道:“甚好!那朕便将云家娘子赐於你,也不用请钦天监那些老顽固来了,就下月吧!便叫你们完婚!”
竟将云眠像个物件般,赐给了燕怀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