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

及笄

云眠和燕怀峥沈默地凝视对方良久,谁都没肯向前迈一步,终究各自转了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隐在暗处的霜枝看看这个,又扭头看看那个,直到听到云翊说话的声音才挪动脚步,直奔燕怀峥的方向追去。

燕怀峥似与平常没什么两样,进府门时还递於门房护卫一个温煦的笑。可霜枝知道,越是这个样子,燕怀峥便越是不好受。

她远远地跟在那道颀长的墨色身影身后。

他一个人穿过幽寂空旷的显王府,只有廊下挂着的宫灯一路同他相伴。

只是在进到最后一重院子时,脚下一个微微的踉跄。

跟在身后的霜枝不由地伸出手,半晌却又徒劳地收了回来,暗暗攥紧了掌心。

燕怀峥回到屋内,径自走到书架前,在一处角落的暗格处推了一下,书架后的石壁忽地转动,露出一个只容一人可通过的小门。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伸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这才擡脚走了进去。

暗室里有座高台,高台上燃着成片的烛火,烛火之后,是一整片黑漆漆的墙,可细看之下,那墙竟是由无数个牌位排列而成的。

燕怀峥走到最中央的那块牌位前,伫立良久,才低低唤了声“阿娘”。

他的阿娘是当今圣人的妃子,是燕氏之妇,可那牌位上却赫然写着:暮氏之女凌霜。

许久,霜枝也进得暗室来,在燕怀峥身后跪下:“主子。”

燕怀峥没回头:“可把他带回来了?”

尾音,竟有些隐隐发颤。

霜枝垂着眼:“玄衣卫将他的尸身带走了……属下只来得及收敛暮廿九的遗物……”

燕怀峥回头,那时一把染了血的短剑。

那个有着暮氏浅茶色瞳孔的青年叫做暮廿九,他阿娘的族人。

燕怀峥盯着那短剑许久,未发一言。

霜枝狠狠攥紧掌心:“是属下的错,没能看住廿九……”

可她知道,那种时候莫说是廿九,便是她自己,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好在,四叔成功逃出去了……”燕怀峥这般安慰自己。

霜枝将暮廿九的遗物恭敬呈至高台之上,犹豫许久,方开口道:“主子,云娘子那边,您为何不解释呢?”

燕怀峥:“解释什么?”

“自然是解释您并未算计利用她呀!廿九的死也并非您……”霜枝要急疯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那云家娘子虽说待殿下算不得多好,可她能看出来,主子待那娘子却是有些不同的。

这许多年,她从未见主子开怀地笑过,可同那云娘子在一处时,主子无论是气恼还是玩笑,都那般真实鲜活,那才是二十来岁的郎君身上该有的朝气。

燕怀峥去久久凝视着廿二九的那柄短剑。

就那么让她误会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那夜风波之后,尽管玄衣卫有意封锁消息,可还是有些无关紧要的八卦消息疯传开来。

一则说新科状元宋瑾同高将军家的嫡次女过从甚密,被人撞见行亲密之事,如今怕是好事将近了。

一则说显王殿下同那云家娘子情谊甚笃,相携出游,云家如今当真要飞出一只金凤凰了。

可此时此刻,那传闻的主人公之一云眠却总是心神不宁。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燕怀峥再没消息传来,像是当真要自此同她撇清干系一般。

“云娘子,我这般写可对?”长庚端坐书桌前,手执狼毫笔,亮晶晶的眼睛巴望着自顾出神的云眠。

“嗯?”云眠回神,见那宣纸上一个端端正正的“云”字,欣慰笑笑,“很不错。”

长庚以户奴的身份进了云府,被分到云眠院中。可院中上上下下却从没人将他当下人看。在云府带了几个月,长庚已然能说一口流利的汉化,在云眠的教导下也识得不少字了。

“娘子您近来可是有什么心事?”长庚狐疑地问。

云眠摸摸自己的脸:“有吗?”

一旁的苏蕤“噗嗤”笑出声:“娘子的心事都大大地写在脸上了,莫说长庚,就连院子里阿黄都能瞧出来了!”

云眠有些尴尬,嗔了苏蕤一眼,一转头对上长庚那双浅色瞳孔,忽地心头一动,问:“长庚啊!你来西京城之前都住在哪里,家中还有何人?可还记得?”

长庚没料到她忽地这般问,低下眸子,半晌才道:“记不太清了,我自幼无父无母,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迷迷糊糊被人带走了,再清醒过来时便是在西京城了……”

云眠有些失望,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那是什么样的村子啊?”

长庚摇头:“记不清了,不过我们那边跟西京城很不同。西京城中人人都住在砖瓦壳子里,我们那边天很蓝,云很低,青草漫野,大家都住在毡帐里,自在随性……”

说起家乡,长庚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起来。

“听起

来是个不错的地方,希望有机会我也能去看看……”云眠话锋一转,“那长庚,你在显王府的时候……显王对你好吗?”

问出这句话时,云眠脸上还闪过丝不自然。

长庚敏锐捕捉到她这句话里的意味,端正坐了坐:“娘子近来是同殿下闹别扭了吗?”

云眠张了张嘴,想否认,细想一下又觉可笑:“算了,我同你个小孩子讲这些作甚……t”

长庚不高兴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娘子莫要再叫我小孩子了,我也就比娘子小了两岁而已。”

他满脸真诚,倒让云眠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略一思量,换了种问法:“若你在很饿很饿的时候得了一块胡饼……”

想了想,又觉用胡饼这种算不得精细的食物来比拟燕怀峥有些不妥,遂改口道,“若你在很饿很饿的时候得了个瞧起来很美味的毕罗,但又不知这毕罗吃后会不会坏肚子,那你还要不要吃?”

虽然不知道云眠为何忽的这般问,长庚还是不假思索地答:“我都要饿死了,还要考虑会不会坏肚子吗?”他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似有些难为情,“我在奴隶场的时候,饿极了便是那搜了的泔水也是吃过的……吃了或许会坏了肚子,可不吃就会饿死,只要没毒,能活下去,又有什么要紧……”

苏蕤听了一脑门子胡饼毕罗,没听明白,小小声提醒:“娘子是又想着那常记的蟹黄毕罗了吧?婢这就谴人给您买去!”

云眠等了几日也没显王府的人上门,倒是等来了位稀客。

玄衣卫郑将军竟拎着礼品亲自登门拜访,征得云中鹤同意后同云眠在小花厅见了一面。

“那日郑某多有冒犯之处,还请王妃莫怪,也想请王妃在殿下面前替郑某美言几句才好。”那郑将军竟真同那日所说的那般亲自登门致歉来了,只是那姿态却不如何真诚,犹端着他玄衣卫统领的派头。

云眠恰到好处做羞赧状:“云眠同显王殿下不过匆匆见过几回,万不敢担您一句王妃,将军若有心,何不直接找殿下,怕是还便宜些。”

郑将军眼皮一抖,这话便是不愿承他这个歉意了,可那日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那般情状,真当他是瞎的不成?

想起自己昨日匆匆上了显王府,那显王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本王如何倒是不打紧,不过云娘子一娇弱女子,被将军那般威势吓得可是不轻,将军不若亲自去求得云娘子原宥,倒还便宜些……”

郑将军咬紧了牙关,方才还有些高高在上的傲骨此刻烟消云散,忽地在云眠面前跪下,连不卑不亢的“郑某”也变成了“末将”:“那日都怪末将鲁莽,还请王妃勿怪!”

云眠满脸惊愕:“郑将军你……”

郑将军:“殿下所言,末将必得求得王妃原谅,此事方有机会揭过……”

“那日实非情不得已……”

云眠当夜既在场,那逆贼也已伏法,郑将军也便不再瞒着云眠,索性将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

前段日子,有逆贼混入宫中行刺杀之事,事虽未成,却也叫那逆贼侥幸逃了。

因此,那段日子玄衣卫日夜查访,封锁了出城的各大要道。可那逆贼竟如人间蒸发了般,杳无音讯。

眼瞧着圣人给的捉拿逆贼期限将近,郑将军急中生智,这才设下这明松暗紧的一场局:以庆祝今次新科三甲的名头解除宵禁丶大开城门,暗中却在各个关卡加大了巡逻力度。

而玄衣卫所料定的逆贼最可能得逃亡之处,便是城西那条河,那河底有条暗流直通城外,趁着人多热闹之时悄然逃离,必是上上之选。

只是那逆贼没料到玄衣卫预判了他的预判,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一头撞上来。

云眠听得浑身发冷,良久,只说了句:“郑将军当真好谋划!”

中秋一过,云眠也迎来了自己十五岁的生辰——她的及笄之礼。

因着同燕怀峥的传言甚嚣尘上,又加之连玄衣卫的郑将军都亲自拜访了云相府,云相府一时煊赫一时,西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都登门来讨杯酒喝。

云眠在月洞门内,踮起脚尖巴望着外面攒动的人群。

“娘子可在等人?”苏蕤满脸狐疑。

“啊?没有啊?”云眠回过神,装作不在意地整了整衣摆,“什么时辰了?”

“瞧着时辰就要开礼了……”

云眠的眼中失落一闪而过。

忽的,树影上跳下道人影,鬼魅般出现在云眠身后。

云眠早已习惯,唇角弯起,转过身,果然对上霜枝那张冷淡的脸:“霜枝!我就知道你定会来的!”

霜枝眸色微不可查地暖了暖,却还是肃了脸色:“今日人多杂乱,霜枝当护娘子周全。”

云眠开心地点头,又朝她身后看了又看。

霜枝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底,直接道:“殿下不来。”

“谁问他了!”云眠撇撇嘴,不满地瞪向面无表情的霜枝。

却在此时,有个面生的婢女跑来:

“娘子,显王殿下来了,正在东小门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