叨扰

叨扰

燕怀峥半倚着墙根站着,青色衣袂挨着她的,狡黠地冲她眨眼:“真疼……”

云眠搭下眉眼,看向摊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掌。

如此养尊处优的一个人,竟有着这样一双手,掌心满布着老茧,显然是经常持枪握剑的。方才那只箭羽来势凶猛,也不过在他掌心落下道浅浅的伤口,擦破了皮,露出点点血痕。

云眠这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燕怀峥的恶趣味罢了,忍不住擡头瞪了他一眼。

可这般情景看在一旁的宋瑾眼中,无异於打情骂俏。

那只箭羽还插在他手臂上,血滴滴答答落在脚下青石板上,积出一滩暗红。宋瑾身子脸色惨败,身子晃了晃,虚弱又可怜地望向云眠:“眠眠……”

他刚要倒下去,却见燕怀峥已经抢先一步,半个身子都搭在了云眠肩上。

宋瑾神色一黯,摇摇欲坠的身子晃了又晃,只得勉强稳住。

不远处的户奴终於觉察出不对来,小跑着上前,看到三人情状,吓得大惊失色。

两人上前去扶宋瑾,馀下的人一窝蜂朝燕怀峥围过去,倒是显王府的人眼瞧着自家主子受伤,神色如常,坚定杵在原地未动。

燕怀峥挥挥手赶走要来扶自己的云府户奴,半倚在云眠肩头,幽幽开口:“走不了了。”

燕怀峥比云眠高出一个头,半个身子倾过来时,云眠只觉天光被遮了个严严实实。他身上带着股熟悉又奇特的清香,是显王府那院子里海棠花和清酒混合的香气,并不惹人生厌。

云眠暗自揣摩着燕怀峥这厮肚子里又憋着什么坏水,可在众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只得挂上一脸假笑,咬牙切齿道:“成,臣女先扶您进府休息一下。”

两人徐徐转身,相携朝云府而去,只留下满脸怔楞的宋瑾在原地。

云家家仆神色担忧地望着宋瑾:“宋郎君,您……”

那两道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宋瑾的目光仍旧望着前方。

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似乎带走他身上所有的温度,那伤竟似刺在他心口,将他的心凿出一个洞,不知哪里的风呼呼往那洞口处吹,令他周身生寒。

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下,宋瑾一把将臂间断剑拔出,眼睛都未眨,而后,不顾旁人阻拦,径直捂着伤口踉跄着远去了。

宋瑾记不清自己最后是怎么回的邸舍,直到医工与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又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他的眼前还晃着云眠同那人相携的影子。

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神色攀上阴鸷。

方止住血的伤口又崩裂开来。

“哎呦郎主,您若还想要这条臂膀便安分些吧!”医工见状气急,额头直冒汗。

直到医工提着药箱离开,屋子里只剩下宋瑾和墨雨。

墨雨缩在角落,不敢直视宋瑾的眼睛。

日已西坠,房内一片昏暗,只有案上一盏烛火微弱地跳动。

忽地,风掠过窗棂,那烛火“噗——”地熄了,一道黑色身影如鬼魅般翻入屋内。

“郎君。”

冷沈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

宋瑾浑身一震,转过视线,看到那人模糊的影子。

他抿唇,今日之事,那人大概已经知晓了。

黑衣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站到他身前,传达那人的训话:“郎君违逆主人的意思,自该知道承受什么后果。”

宋瑾的双唇不住打着颤,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将他生生撅住,他咬牙,才堪堪将就要破碎的音节说出口:“是。”

“如今云家不能动,您作为一个棋子便该有棋子的觉悟,不可擅作主张。今日之事只是一个警告,若再有下次,便不会这般轻易揭过了。若您误了暮氏大业,便……”

他的话并未说完,可他的话便像是炼狱中索命的罗刹般,骇得宋瑾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宋瑾知道,若惹怒了那人,他宋瑾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接下来便是惩戒。

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脊背上,每一下,都剜心刺骨地疼。

墨雨缩在角落里不住发抖。

宋瑾任由疼痛在周身蔓延,咬紧了牙关。

那人将他抚养长大,从小到大,他便知想要活下去,就要做一颗听话且趁手的棋子。今日这般的惩戒,他挨了不知多少次。可唯有这次,他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甘。

他在梦中获悉了一切。

他知道那人想做什么,甚至知道那人的底牌是什么,他想要暮氏夺天下,想为暮氏的那孩子铺一个金碧辉煌的康庄大道,而自己,不过是他随时可弃的一枚棋子。

棋子就不该有自己的欲望。

可他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要那至尊之位,也要她,梦里没得到的一切,他都要夺回来。

宋瑾低着头,看着月光浅淡地落在他身前,他伸手,想要触碰。

只差一点点。

贪婪一点点t在眸

中漾开:若他来做那执棋之人呢?

*

云眠架着燕怀峥拐进云府东侧的小门,她可不想这幅样子被旁人瞧见。

燕怀峥心安理得地半靠在她瘦弱的肩头,由她吃力的半拖着他往院内走,身后远远跟着几名仆从。

他看起来身量颀长,却到底是男子,不过几丈远便累的她气喘吁吁。

她使劲甩了甩身旁人,恨的咬牙切齿:“殿下,戏过了吧?”

“嘶,”燕怀峥也学着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刚过了河就拆桥,云娘子怎这般狠心?说来,那位郎君是谁?情郎?”

云眠脚步一顿。

她方同燕怀峥定下婚事,转头便被他抓到和别的男子在一处,一时有些气短。想着是该解释些什么,一张口却道:“关你何事?”

燕怀峥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你是本王将来的妻,你说关本王何事?还是说,云娘子这便想毁约了?”

饶是知道燕怀峥此人嘴巴向来没个谱,云眠还是被他这话羞得脸颊发烫,她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解释道:“他叫宋瑾,就是上次山道遇到的那人,我同他之间,并无牵扯。”

“哦……”燕怀峥拉长了声调,显然是并不相信她的话,“不过看那宋瑾所行所言,倒不像是同云娘子无甚瓜葛的样子啊……眠眠……”他拉长了语调,一声“眠眠”唤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云眠。

方才,宋瑾的确唤她:眠眠。

他说:“眠眠,你何时学会的这些?”

他捂着滴血的伤口,虚弱又可怜地唤她:眠眠。

云眠前世那五年的光阴里听宋瑾喊过无数次的“眠眠”,因此,当宋瑾方才那样唤她,她并没察觉什么不妥。可现下细想来,她同宋瑾不过数面之缘,他为何会这般亲昵唤她。

是因着这人脸皮之厚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还是因着别的……

想起另一种可能,云眠心头翻起惊涛骇浪,整个人不由地紧绷起来,连手指掐紧了燕怀峥的胳膊都未曾察觉。

“厮——”燕怀峥疼得倒抽了口凉气,“轻些,本王爷未有怪责你的意思,不必这般紧张。”

云眠回神,蓦地松开手指,这才想起问:“殿下今日前来是有何事吗?”

“长庚那小子今日跑过来同我说,你找我。”

“长庚?”云眠愕然,回头,果然见身后不远处门廊外露出的一小块熟悉的衣角。

“我找殿下,殿下便来么?”云眠好笑地睨她,在她印象里,燕怀峥可不那么好说话。

燕怀峥轻哧一声:“本王既应了你要护你云家,自不会食言,”顿了顿,又补了句,“这次,云娘子打算如何回报本王?”

云眠不理他,想了想,将燕怀峥扶到兄长的院子里暂歇。

谁知,燕怀峥站在门廊外朝内瞥了一眼,满脸嫌弃道:“这院子太丑。”

云眠见他无理取闹,来了火气。

兄长是云家最为端方雅正之人,院子也布置得素净清雅,是府里最好的了,哪里丑了?

“去你院子。”燕怀峥毫不客气地随手一指,示意云眠带他过去。

云眠耐心耗光,瞪着他:“燕怀峥,你莫太过分了!”

她手上用力,撒开肩上半搭着的男人。

谁知,燕怀峥竟似当真受了重伤般,晃了几下就要失去平衡。

云眠明知他大抵是装的,不过是为了捉弄她。

但眼瞧着燕怀峥真的要倒下去,还是没忍心,上前又将人扶住。

“眠眠,本王这伤可是为着你。”燕怀峥几分虚弱,搭在她肩头,几缕青丝不安分地绕过她的肩,一下一下撩拨她的耳朵。

*

云中鹤正捧着茶同崔叶兰谈论那灵州来的举子:“老夫当真没看走了眼,那灵州小郎此番高中会元,待秋闱之时定有另一番佳绩。”

崔叶兰看着他抖着胡子笑得开心的样子,那闷道:“往日里优秀的后生也不少,怎未见相爷这般开心?难道就因为那宋小郎是灵州人士?”

“非也,”云中鹤得意地捋捋胡子,“方才那宋小郎与我说,他倾心咱们家眠儿,待他日高中之时,必来求娶。哎呀,这般的话,咱们眠儿也不必非嫁那显王了……”

方说及此,便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显王殿下来了。

“在何处?”云中鹤惊讶站起身。

那下人支支吾吾半天,不敢看云中鹤的脸,小小声回:“在娘子的房内……”

云中鹤闻言大怒,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云眠的小院。

一进门,便瞧见燕怀峥大喇喇坐在上首,而自家乖女儿正站在一旁,拿绷带小心翼翼地为那显王包扎手掌。

似被一盆水兜头浇下,云中鹤气焰全无,紧张问道:“显王殿下这是怎的了?”

燕怀峥目光散漫,看着云眠纤细的手指翻飞,用绷带在他掌心打了个结实的结,忍不

住想吐槽:真丑,改天是该纠正一下这小娘子的审美。

嘴上却对云中鹤道:“云相,贵府防范着实松懈的很,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侵扰到府上了?”

云中鹤闻言心中大骇,听一旁的户奴将方才之事又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脸色越发黑沈,抱拳揖礼道:“是下官失职,下官这就去查!”

“不必了,”燕怀峥神情倦怠,慢慢悠悠出口的话却几乎惊掉了众人的下巴,“本王向来有仇必报,从不假他人之手,此事便不劳相爷了,只不过,可能得在贵府叨扰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