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雾失一处，横流三引
两人在雾中飘了很久，直到枯木静止在一片死水上，再也不动。
浪在此刻怦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世隔绝般的死寂。
寒漓环顾四周，恍然觉得自己听不见声音。
“我们好像……迷路了。”
她捧起河水，将自己的脸拍得湿湿的。
凌散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
“这些地方总是这样，如果轻易闯进来，可能到大考结束才出得去，不过呢…”
寒漓总是知道凌散有的是办法，哪怕去到任何一片陌生的地域，她都心安很多。
这个少年似乎无所不知，在寒漓记忆中，十六七岁的年纪好像不该这样，按照凌散的意思，他以前来过这里，或者说来过很多次。
“很早之前有人对我说过，被大雾笼罩的妖月海只能靠一种方式辨别方向。”寒漓听见少年慢簌簌的说话，两人就坐在枯木的两头，但恍惚隔着好一段距离，连声音也听着模模糊糊。
寒漓便往中间挪动身子，正巧看到凌散撕碎了一张收纳鲜花的黄符，摘下几片花瓣放在水面上。
她记得占卜，但能想起任何和花瓣相关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寒漓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不动，让水面静止，便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只见得花瓣在水面上静止了好一会，竟奇迹般的慢慢旋转起来，嗖的一下钻入水底，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
这一瞬间，水开始流动。
凌散接着又将一片花瓣放在水面上。
寒漓看到，那一片接一片的花瓣仿佛是被水吃掉的。
它们钻入水中朝一个方向迅速飞去，甚至比在风中还要自由。
此刻，枯木竟也被带动了，朝花瓣消失的方向飘动，一切场景在朦胧中穿过雾阵，每隔一段时间，凌散便顺着水底的指引变换枯木的朝向。
也许是浓雾中有双隐形的手在拨动水面，死水就渐渐活了过来。
寒漓不知道世上竟真有如此神奇的事，脚下活过来的水大概总是朝一个方向流去的，但之前消失在水中的花瓣，却停留在枯木来时的水底，像雕刻在一片巨大的蓝色琥珀里。
“像梦一样。”寒漓喃喃道。
凌散望着来路，“它们可能已经漂出很远，妖月海里有没有时间，也难说。”
“它们”指的是先前的花瓣，寒漓遥望着身后的雾又慢慢涌上来，但雾始终穿不过水面，水里的一切依然清晰，不知是枯木在渐渐走远，还是那些花瓣依然在漂动，反正终是朝着相反方向，走向一片崭新的天地。
过了很久，枯木才缓慢漂离了粘稠的水雾。
天空依然是漆黑的夜晚，但这和真正的黑夜相比，却是清凉而薄弱的，仿佛周围密不透风的黑暗只是远远的涂抹在天地边缘，并不会围拢过来，在冥蒲的照耀下，依然能够替代月色充盈的盛夏夜晚。
妖月海所有的水，都在朝着头顶那片天汇聚。
水和天的确连接在一起，四面八方的水的确和头顶的这片天次第相连。
枯木此刻漂向了天，似乎在海水的奇异推动下朝天去已非难事。
凌散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布袋，低头捞起一片被浪卷起的金叶，端详片刻放进袋里。
“横流之灵爱极了它，收集得多了便可换取一些庇护。”
寒漓凝望着被放进布袋的叶子，愣愣的问：“它，是妖兽还是神仙？”
“或许都不是。”凌散摇摇头：“哪有妖兽住在天上，又哪有神仙住在地上。”
“横流之灵也喜欢钱咯。”寒漓拾起一枚海浪中飘摇不定的金叶，已然感觉到叶子那不错的重量。
她疑惑道：“方才还是灰烬来着。”
“是呀。”凌散感叹：“只有在海里，平时看上去一文不值的灰烬才显得珍贵。我想不止是它，它们……那些在秘境里凋零的一切，都会在某个角落实现它们的价值。”
寒漓笑了笑，一边拾掇着金叶，一边道：“照这么说，秘境里的世界岂不是比外面的要好。”
凌散将微鼓的布袋挂在浮木一侧，借助海浪的浮力减轻重量，他紧了紧袋口，道：“在外边，我还从没捡过这么多钱，虽然不错，但总让人觉得太虚幻。”
“美好的事物都不太真实。”寒漓轻怯的说，抬起小脸，凝望着远方。
她觉得现实与梦境如果真要做出一个选择，无疑会很容易应付。
凌散后面还说了什么，寒漓已经记不得了，她似乎在发呆，或许是梦一样的发呆。
寒漓表面上颇为认真的听着，目光却洒向一处海水，她看见半截船艄露出水面，其余的部分被浓雾遮盖，却像凌散刚说的，的确不那么真实。
寒漓呆了片刻，没见得那艘帆船的全貌，倒是被一只手轻轻扯了扯衣袖，目光转移向海与天的另一边。
在那里，在光与影的映衬之下，好似头顶的天也到了尽头，就在尽头处的浪花里竟也飘着半根浮木
，浮木两头摇曳着两片人影。
寒漓揉了揉朦胧的眼睛，渐渐又弯成柳叶状。
“它是我们！”
“我们会永远留在妖月海里。”
“真的还是人间么，会不会是我们的影子？”
“或许叫蜃景，书里写的是海市蜃楼，但我从来没见过，它也不太符合其中的描述。”凌散开始朝天的方向拨动枯木，视线却凝望着海底，“哪怕我们离开了这个地方，它也会时不时的出现，就好像妖月海是拥有记忆的，记得每个漂在海上的人。”
“如果，忘记了。岂不是可以常回来看看。”
寒漓颇为希冀，像抓住了一根不知名的稻草。
她摇摇头，仿佛甩甩脑袋就真能想起什么来，一双眸子苦寒似水，她想如果记忆真如潮水，潮生潮落，世上的得到和失去也会起起伏伏。
“海浪会把它们卷走。”凌散仰头目视着天空，先前寒漓瞧见的船坞，早已脱离大雾，正一点点的流进海与天相接的巨大漩涡里。
“横流之灵也在里面，它会吃掉妖月海痛苦的记忆，只留下美好，我想这也是让这个地方感觉虚幻的原因之一。”
寒漓枯坐一团，用两片金叶拨动海水，海底的湛蓝与深邃被许多未知的发光植物点亮。她看得认真，“就像世外桃源，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连河都有河灵，海里的神灵厉害一点也没关系，从前，你也没有见过它么？”
“它应该是一堆骨头，不老不死。”凌散想了想，无奈笑道：“骨头能给什么好东西呢？”
他自问自答般将装着金叶的布袋放上海浪，海浪似乎像一只从涡流里伸出的手，一把将袋子拽了进去。
布袋在海底暗流中被撕成粉碎，无数金叶化为流光从浪底一瞬而过，寒漓从前只在夜空中看过类似的景象，也许和流星差不太多，海与天相连的地方皆被照亮。
光亮所及，好似形成了一个风眼，一具白骨身影便缓缓浮现在漩涡之上的水面，白骨上的血肉开始疯长。
凌散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横流之灵好像不是这么轻易出现在世人面前。
“怪了，刚才的金叶子好像并非全是灰烬......”
寒漓听见少年的呢喃声，几乎同一时间，她也听见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嘶鸣。
浓雾阻隔之处，飞出一只红色箭矢，不偏不倚的射中白骨身形，竟然带出一节金色脊柱，浮于水面的白骨尸体，在这一击之下变得更加实质，只是顷刻间，骨上血肉腐烂如灰。
“该，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有人打长生道书的主意，真是疯了！”凌散恼火的骂道，手中动作不停，奋力划动枯木，赶紧远离风眼。
本是平静的妖月海，此刻渐渐刮起了风。
寒漓捏了捏手中的金叶，叶已成灰，小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甘。
“她到底想干什么？”
凌散回头看了一眼走出浓雾的女人，着一袭黑衣，后背的剑白亮如雪，目光恰也朝这边看来。
凌散咬牙道：“想取横流之灵的脊骨，不管是那些说书的，还是算命的，都曾将横流之灵与长生道书联系起来，但其实两者半毛钱关系没有，这女人就是个白痴！”
“她是不是听见了。”
“她听没听见已经不重要了，在妖月海招惹横流之灵，除非她有人十二人间的实力。”
“九境七，还差很多。”寒漓将伸进海水里的手收了回来，轻声道：“浪里的灵息在朝风眼汇聚，女子正在调动风中的灵力，好像是……风属道种。”
寒漓身上的衣物也随着青木火焰的消失而迅速干燥。
凌散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或许是水，但他默不作声的咬了咬舌尖，试着用清领要诀感受那名女子的修为，却是一无所获。
“没错，我也感觉到了……”
凌散悄悄将一包勾勒着复杂图案的厚实黄纸滑进海里，便拼了命的朝远处的浓雾里划动枯木。
“这白痴真是没把横流之灵放在眼里，一会就得吃亏！”
凌散边说着，妖月海的浪已层层叠叠从天际而来，凌散也没想着再向天而去，正好被海浪推着迅速远离风眼。
“凌散，我们现在去哪？”寒漓挺起身子，仰头凝望着远方，她开始觉得秘境里人也挺多，人只要一多，再美的地方都会变得不太好。
凌散刚要说话，喉咙却好像被堵住了。
他发不出声音，只觉得有一股寒意瞬灌头顶，直扑背心，
此刻的海面仿佛静止，浓雾卷袭过后的枯木中间却骤然出现一条人影，来人轻轻抬手便将凌散拍落水面。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同一时间，黑影之下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寒漓的手腕，片刻，黑雾于掌间冉冉升起。
“从现在开始，你们哪里也去不了。”
黑影留下一句话便跳进水雾，方才因重量没入水底的枯木，终于再次冒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