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白藤见召
贺知章道:“太白兄有所不知,吴筠已致仕了。”
正节先生便是道士吴筠,当今圣人闻其名,召为待诏翰林。然而圣人向他问道时,吴筠竟答:“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吴筠多次当面顶撞,又请旨要归隐茅山,圣人为吴筠修道观之事明是嘉赏,暗中怕也有软禁之意。
李白吃惊道:“这却不曾听说,他既已归隐,怎地不来看我?”
贺知章道:“吴正节未能乞身而退,圣人命人在京城岳观为他别立道观修行,却不准他离京。”
当今圣上李隆基自先天元年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开创了开元盛世。但天下承平三十年,圣人也不免政务懈怠,又兼崇信神仙事,醉心丹鼎,时间久了变得疑神疑鬼、天威难测的很。吴筠多次当面顶撞,又请旨要归隐茅山,恐被圣人见疑为不愿助他修道成仙,为吴筠修道观之事明是嘉赏,暗中怕也有软禁之意。
贺知章续道:“不过正节先生虽未离京,却也做了正经道士,心若清明,不管身在何处,均可修真的。”
李白击节赞道:“季真大哥说的是。”
说话间童儿已捧着酒葫芦和酒盏回到石室中,酒就是纪家老店沽的,贺知章好酒,举盏嗅来便觉香郁,入口更觉醇厚中不失凛冽,虽不能和郢州富水、剑南烧春之类的名酒相提并论,但也堪称佳酿。
贺知章向童儿招手道:“小哥儿你叫丹砂?不知道起了训名没有啊?”
童儿窘迫道:“我本也不叫丹砂,我乃弃儿,不知父母为谁,何方人士,幸蒙筠伯伯见怜,携我一路至南陵,他只唤我‘童儿’,及随了太白先生,先生便叫我丹砂,说此乃厌胜之法,可以助他早日炼成金丹。”
贺知章哈哈大笑道:“那就由老夫替你起个训名,你既有此溯江而上的奇遇,便把你这‘溯’字拆开,作‘江朔’吧,表字‘溯之’。”
童儿觉得“江朔”比“丹砂”好听得多,当即跪在地上叩头谢道:“多谢贺监赐名。”
裴旻对童儿调笑道:“你也不用谢他,这‘溯之’之名么,只怕要一辈子驿星大动,走南闯北不得安生,这不,马上就要溯游而上咯。”
李白忽然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一丝异样,立刻想到两人一位是秘书监、一位是左金吾卫大将军,在朝廷中均非闲散职务,此番怕不是私访好友而已,便试探道:“二位此来莫非还有公务?”
贺知章哈哈大笑,拿眼示意裴旻,裴旻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枚竹筒递与李白,李白赶紧双手捧过。此筒乃紫竹所制,刷了防尘避水的大漆,表面光可鉴人。细看圆筒正中被一条细缝分为上下两段,接缝处上了蜡封,打了官钤。
此刻李白握筒的双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双手用力一扭,蜡封应手而破,圆筒分成两截,露出一卷文书,纸卷触手坚滑,色泽莹润如白玉,是白藤纸……唐代越中奉化剡溪水畔出产一种独特的古藤,称为剡溪藤,越人以此藤制纸,称为藤纸,这藤纸名擅天下,其中更有莹润如玉者称为“白藤纸”,乃是朝廷徵招、宣索制书的专用纸张。李白握着这卷等了十七年的纸笺竟然微微有些颤抖,他徐徐展开纸卷,但见上书:
门下:
闻剑南道巴西郡昌明青莲乡李白,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出蜀以来,才名颇具,翰林吴筠荐之,野之逸才也,上着征辟为翰林院待诏。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贺知章自请宣之于南陵,左金吾卫大将军裴旻为副使。奉敕依奏。
天宝元年四月十九日
中书令、右相兼尚书左仆射、光禄大夫、晋国公臣李林甫宣
中书侍郎、紫微侍郎、赵国公臣王琚奉
中书舍人、集贤院直学士臣徐峤行
奉被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以上文书均为正楷誊写,三位中书分别用了印,最左侧用朱笔批注了两行小字:
天宝元年九月廿日
制可
李白阅后手持制书良久不语,裴旻走过来拱手道:“恭喜太白兄,终是入得朝堂了,吴筠请辞翰林时向圣人举荐了你,恰玉真公主和贺监在侧,趁机献上你《大猎赋》与《乌栖曲》,圣人看了拍案叫绝,方才有了这次征辟,我二人自请跑这一趟,我自不肖说,贺监此等年岁……”
贺知章摆手道:“老夫执意要来,非如此不足以向太白谢罪,贤弟上次进京老夫就想着要把你荐给圣上,然而但凡荐官都绕不开右相,咱们这位李宰相是出了名的‘口有蜜,腹有剑’,尤其嫉贤妒能,辗转经年不得其便,没想到吴筠却以隐退为契机将老弟的才名直达圣听。”
李白连连摆手道:“季真大哥何罪之有,兄与玉真公主对我有知遇之大恩,白没齿难忘,遥想当年初入长安,不得上谒天颜,终日在终南山别馆枯坐惆怅,幸得与季真饮酒谈诗,当日种种尤在眼前……”
裴旻见他伤怀,忙打岔道:“不要再翻这陈年旧账了,现下先想想何时启程上京吧。”
李白道:“自然是越快越好,两位如不嫌旅途劳顿,今天便可启程。”
童儿说:“那如何使得?还要安排家眷,收拾细软呢。”
贺知章笑道:“天子见召,自当星夜兼程赶往,家眷么……我看以太白兄大才,不会在翰林位置上虚位太久,待得圣上任命得了实封,看是留京或是外放,再接家眷不迟,现如今么,还是轻车简从的好。”
商量已定,李白便返回茅屋对刘氏说了,刘氏听说李白做了官自然欣喜,也只管催促李白赶紧启程,勿以家中为念,早日争个实缺外派,一家人再团圆。
李白洒脱本无甚细软,童儿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行李收拾妥当了,一行人便即出发。出门秋风一吹,李白便觉酒劲上头,忽地诗兴大发,放声歌道: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尉,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一行四人自南陵出发,经宣城、池州、宿松、夏口、云梦,行得十几日便到了安陆,安陆乃是水陆通衢,西去长安有两条路可选。
一是走旱路:沿驿道直线北上经申州、许州至东都雒阳,再转向西行经潼关入京畿。走旱路的好处是道路阔直,四季通行无阻,但行程一千七百余里,路途遥远。
第二条路则是水路,即山南漕运的路线——乘漕运官船朔汉水而上直至襄阳郡,再沿丹水而上到达商州洛源码头,上岸过武关走蓝田,陆路入长安,不仅总里程缩短到一千二百里,其中更有八百里水路,较之骑行那是舒服了不少,贺裴二人来时便是走的这条水路。
山南漕运主要是在将山南、江西各道的钱粮运入京畿,此时已近深秋漕运空闲,因此贺裴二人很方便地从都水监鄂州度支使衙门征得一艘漕船北返。
这是一艘漕运官船,方艄平底,吃水浅载重却大,因其平底不怕坐沙,在浅水也不易搁浅,更配备了三桅风帆,擅“调戗使风”,可以逆风逆水行舟。
船上兵卒、水手共有三十余人,除了鄂州度支衙门一名水军校尉所率本部水兵,还有十名裴旻所率左金吾卫的精兵,由于在船上,军卒均着皮甲,腰里挂着横刀,背着擘张弩,唐弩射程远、精度高、劲力强,如遇着寻常水贼就是五十、一百个怕也上不得船。
众人所乘漕运官船甚是宽大,船艏安装了梗水木,两侧船舷设有披水板,航行更为平稳,此刻风徐浪缓,大船直如在水面上滑行似的。转眼天色已浮大白,江风自东向西吹拂,吹散了船前的江雾,船艏如剑刃划破蒙在江上的一幅灰色巨幕。
雾气散去,两岸景色便慢慢明晰起来,江朔从未坐船出游,靠在船头东张西望,只觉一切都很新鲜。李白则靠着船舷望着江水发愣,不知是在构思新诗还是在想心事。贺知章岁数大了更兼昨夜宿醉未醒,入舱休息去了,裴旻也靠在船桅下假寐。水手均是度支使衙署常走此路的熟手,由一名水军校尉居中指挥,这校尉本是淮南道明州人,姓陈名先登,家里是世代的水军军户,在山南漕运这条线上当差已有十数年了,于汉水上舟楫之事甚熟,当下指挥掌帆、操舵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这般行到午未之交,秋日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江朔也觉慵懒,靠着舷栅打起盹来,正在似睡非睡之际,忽听得陈先登过来对裴旻道:“大将军,标下看这江面上情况似乎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