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杨行密
天山赏雪,钱塘观潮。这是大唐盛世时,江湖侠侣们据说一生不得不看的两大胜景。虽然前者说的是河西走廊的祁连山,至于西域那一座,未免太过遥远。
朱温和醒香在一起时,只以好友的身份,相约同去看了杭州钱塘的大潮。
潮水如雪山暗倾,激荡而来,弄潮儿涛头顶风而立,红旗不湿,场面着实令人称叹。
但最让朱温印象深刻的,还是满城出看,在江岸上簇拥如堵的景象。他亲眼看到十几个看客被挤得失足,坠入江潮当中,片刻便被大潮卷得无影无踪。
今日的五峰香会,人潮浩大似乎还要大于钱塘观潮。一个月前,泰山周遭的客舍就被住得满满当当。各条要道上车水马龙,将诸般物资运入此间,才能供应内外数万人的衣食住行所需。
泰山群峰上下,香烟袅袅,与山雾混涵在一起,那是用于供奉鬼神的香火,也是迷醉人心的香气。
路上行人们都脸上挂着兴奋的神色,互相议论纷纷。但每个人都尽可能让自己的神情与语言瞧上去庄重得体,不然不仅亵渎了泰山道家胜境,也冒犯了盂兰盆节来享受香供的十方鬼神。
西河、嵩阳、天峰、衡州,四派的代表坐在华贵的车上,雁行入场。大量的瓣随着车轮辚辚行进,洒落在逶迤的山道上。
不时有行人将几片瓣捡起,满含着欣悦把瓣贴在面庞、鼻端,试图从中感受香车上美人的一缕幽香。
大部分丽人隐藏在车帷后方,不肯露出真容。即使是骑马而行的美人们,也都戴了幂篱,容颜在其后若隐若现。
但偶尔掀开车帘,眉目流转,流露出雨恨云愁、风情月意的几个佳人,已足以令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叹。
这样欲露还掩,欲语还休,最能引动世间男人的心绪。
“珺妹,好像没几个人看你呢。”朱温悠然揽着田珺的纤腰混在人群里,笑道:“明明这里比你更美的也没几个。”
其实是田珺为了避免被狂蜂浪蝶缠上,或者撞上什么河北那边的熟人,直接穿了身男装。田珺肌肤微黑,个子又高挑,这样打扮下来,倒像个农家出身的极俊秀少年,发达的“胸肌”更是用裹胸布都很难掩藏住。
“就让你瞧你还不满意么”田珺剜了朱温一眼,心里却甜丝丝地。
人群中忽然传出阵阵惊呼声。
“是张好好!”
“大家快去看!”
田珺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结果发现令人群如此感兴趣的,并非什么绝代佳人,而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妪。
她满头银白发丝,到这个年纪脊梁依然挺得笔直,但身姿终究短小,和身下的高头大马显得有些不搭。
“怎么是位皱着面皮的老太太”田珺心直口快,开口道。
“人家年轻时比你可美多了,还能作掌中舞哩!”旁边一个游客见田珺容貌俊秀,虽然没认出是女儿身,却也直接拿来对比:“何况,张大家还是衡州派的掌门……”
“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小伙子可不要这般不尊重名宿。”另一个游客亦道。
田珺一时气了个够呛,若非朱温抓住她手,差点挥拳打了出去。
但转念一想,谁不会老这两人说得也没错。
加上朱温轻轻揉搓着她的玉手,田珺的气也就消了,对朱温低声道:“这位张好好,很有名么”
“人们说,她年轻时,能做掌中舞。”朱温道:“听说杜牧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就是写给她的。她十六岁嫁给杜牧的好友沈述师沈公子为侧室,但沈公子年少贪欢,不到两年便病逝了。她被视作克死了夫郎,遭大妇驱赶出来,在洛阳东城当垆卖酒。”
“杜牧因此专门写了一篇《张好好诗》给她,让她名气再次大噪。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是媳妇熬成婆了,竟做了衡州派的掌门。”田珺点点头,她再不读书,杜牧的名字也是知道的,那可是与杜甫相提并论,被称为小杜的大诗人。
她仔细打量着张好好的五官,果然从中瞧出几分昔日的绝代风华。
“那两个人没说错……”田珺有些不情愿地低声承认道:“张大家年轻的时候,说不定真比我好看。”
田珺是个坦荡的女孩子,若是一般的美貌少女,多半打死都不肯承认。
她却轻轻一叹:“段娘子曾对我说,对女子而言,容颜消逝,满脸皱纹,是相当可怕的事。还不如像焰帅那样在最美丽的时候,轰轰烈烈地结束一生。”
小师妹曾有相当痛苦的经历,她内心中藏着这种自毁倾向并不奇怪。
朱温还是想安慰下田珺:“张大家哪怕容颜已老,气质却如此从容优雅。就我看来,她历尽沧桑,一定是看淡了苦难,而非被苦难同化,才有如此醇厚的姿态。她对门派里的女孩子,想必也还不错。”
田珺听了朱温的话,也觉有些道理。
但她低头道:“可现在让你娶这样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太太,你一定不乐意。”
朱温哑然失笑:“这是什么强词夺理我现在还年轻当然不乐意,要是一起老去的人,哪有嫌弃的道理”
田珺微微一怔。
她想问朱温到底愿不愿意和她偕老,但还是忍住了。
她是个心直口快的笨蛋,但也越发不想听口不应心的话。当初她说的就是只想给朱温做一颗朱砂痣,她知道朱温永远忘不了醒香这个白月光,一定还在等她回来。
至于共事一夫这种事,她压根没想过。且不说听朱温所言,醒香完全不可能接受这种事。田珺自己的家庭经历看来,母亲固然被大娘欺负,大娘也时常被母亲闹得很不开心。
所以她会希望醒香永远不要回来,可这种想法又让她觉得自己很卑鄙。
田珺正思忖间,衡州派的队伍已经走过去了。后面是华山脚下的西河派,西河派的队伍里有个男人。
这并不奇怪,五派虽然男弟子都少,但绝非没有。
但那个少年男子长得实在英俊,剑眉星目,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他并未骑马,就在队伍当中步行,但气质凛冽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竟把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甚至一时顾不上瞧那些戴着幂篱的美人。
他的五官其实并不比朱温更美,但却更锋芒毕露,好似凛凛寒冰。相比大多数时候意态散漫,一副百无聊赖模样的朱温,自然更能吸引旁人目光。
他身着一袭材质并不精美的黑袍,却衬托得他肌肤越发白皙胜过冰雪,连一双点漆似的瞳孔,瞧上去都好像是黑白的冰凝成的。
男子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突然自队伍中走出,来到朱温面前。
朱温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脚和右脚每次向前迈的距离都严格相同,丝毫不差。
这一定是个生活相当有规律的人,而且不是朱温那种每天坚决睡五个时辰以上的规律。
“庐州杨行密。”男人的目光在田珺脸上略作停留,而后以深邃的眸光正视着朱温,以极低的声音道:“阁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行密,正是给时溥支招,想要取朱温性命的那个聪明朋友的名字。
他为何会出现在西河派的队伍里找上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朱温不知道,所以他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