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空城计
城池高耸,城门洞开。
黄巢肃立城头,作一袭乐师打扮,前方有一三层木架,高达丈余,悬挂着大大小小的青铜古钟,却是古代乐器编钟。
他身边有身边两个侍童捧着银盘,黄巢便揭开银盘,取下上边绸布,左右双手各取一支钟椎擎在手中。
他原来的满头乌发,已彻底变成霜白的颜色。面对城下旌旗招展,却神色镇定无比,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气。
“焰帅远道而来,无他相敬,巢唯有击钟一曲,以娱三军。”
黄巢豪迈大笑,将钟椎在编钟上敲击起来,动作起伏,如同雨点,瞳仁闪烁,犹如流星,脚下步伐,犹如飓风,激荡的钟声,更是雄浑如海浪,如怒潮,又好似“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焰帅部下战士纷纷呆怔,不知道这个草贼头子,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但黄巢身边不带一兵一卒,城门大开,如此胆色,确实令人感到豪气干云。
“编钟之法,汉代已经失传,且据说商周之时,也要六人合作才能演奏。”
“黄巨天却能以一人之力,击钟作乐,其才属实难测!”
军阵当中,有几名文士幕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们当然知道真正的冲天大将军黄巢,绝非民间传言中那样丑陋不堪,而是一位豪壮美丈夫。
却没想到黄巢身为武人,却有如此才气。
文人不能武,武者不擅文。文武俱备者稀,如黄巨天这般艺业,简直堪与武宗朝的大唐战神,号称“医卜星象无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的石雄比肩。
甄燃玉却只是平静掀开车帘:“乱箭射之。”
阵前士卒听令,纷纷弯弓如满月,向城头箭下如雨。
两名侍童同声大笑,如同落雁般向城内翻去,顷刻不见影迹。
黄巢则将一对钟椎激荡开来,残影萧萧,攒射而去的箭矢纷纷被打落在地,竟没有一根能够贴身。
“此曲已毕,只待焰帅入城一晤。”黄巢说完此语,也纵身一跃,消失在高墙之上。
甄燃玉转向一边满面不解的薄黜龙:“传奇故事中有诸葛孔明空城计吓退司马仲达的段子,但史上并无此事。”
“今日黄巨天所做,只是逆用空城计罢了。但又有何意义呢无论他玩不玩这一出,咱们都要进城的。”
“前锋入城,小心伏兵。”甄燃玉一字一顿道,说话间自有凤倾天下的威仪。
大军入城,只见城内寂静无声,黄巢与那两个侍童,早不知去了哪里。
穆陵关城内,被十字街划分成四片,民居鳞次栉比,排列周遭,许多房屋门口还堆着柴薪等物,显示出不久前还有人居住。
但百姓无疑已全部撤走,躲避兵灾去了。
官军以规整的阵列在城内前行,在宽阔的十字街上摆开队伍。
持盾的甲士罗于两侧,做出严密的防备姿态。
骑兵在步兵阵内押阵。
不出所料,沿街的民房中,突然射出一根根的箭矢,其中颇有粗壮的弩箭。
有官军躲闪不及,顷刻被弩矢透甲,钉死在地面上。
但纪律如铁的焰帅军战士,马上用弓弩与敌军对射,窗口迸出一道道血线,很快有许多躯体坠落下来。
“直接放弃守城,想要与我军打巷战么。”甄燃玉自语道:“黄巢,你可是对你麾下的草莽之士依托民居作战的能力太自信了!”
官军排出鱼鳞一般的阵势,盔甲在日色下仿佛焕发着霞光,器甲精良,令人不可逼视。
须臾之间,从坊市中杀出的伏兵便被枪弓乱杀,留下许多尸首,喋血长街,颓然败退回去。
“搜。”甄燃玉下令道:“做事一定要谨慎,步步为营,不要与后继脱节,以防乱了队形。”
传令下去,官军战士如散开的蚁群向一座座民居中扩散而去,不时传出义军战士被杀的惨叫。
薄黜龙大喜道:“黄贼所谓的伏兵,原来就是这等小儿伎俩……”
但当热烫的夏风混着烟尘,将血腥味卷到甄燃玉脸上时,她终于想到了之前未曾想过的一个问题。
如果要打巷战,为什么宽阔的大街上,没有布置任何障碍物,也没有在城内点火生烟。
她本做好了一切应对打算,军中有灭火用的水车,也让战士随时准备清除鹿角、蒺藜之类的路障。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黄金啊!”
“快抢,谁捡到是谁的!”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呼喊出来。
无数的黄金、白银、铜钱、丝帛等贵重之物,像雨点一样从民居中抛掷而出,落在城内的地面上。
严整如铁的军阵顷刻陷入混乱。
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很难抑止。
甄燃玉终于微微色变。这是王仙芝过去多次用来对付宋威等人的招数,逃跑之时丢下财物,吸引官军捡拾。
以甄燃玉所部的纪律,本不该中这样司空见惯的老圈套。
然而长期山地跋涉的疲惫,遭受袭扰的焦躁,暑热的侵逼,已经使得战士们的弦绷到了极限。
甄燃玉此前为了发挥将士的主动作战能力,还奖赏了他们违抗军令出击,取得大捷的做法。
她终于明白了黄巢的全盘布局。
“传令督战队,有抢夺金帛者,就地格杀。战后分配战利品,谁人都不会少!”甄燃玉凤目生威,决然下令。
但她依然有一个疑问——即使在城内民房驻扎满伏兵,战力也决不能和己方进城的部队匹敌。
城外已经由斥候俯瞰过,即使有伏兵,数量也应相当少。
黄巨天有什么把握借由这短暂的混乱,就以寡击众,击溃自己的精锐之师
答案很快浮现水面。
黄巢一袭金盔金甲,骑于高头战马之上,身先士卒,自西门而入。
他的身后是一队映日生辉的铁人铁马。
东门方向,同样有一队铁骑沿着宽阔的城门洞,冲杀进来。
“草贼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具装骑兵”有人惊呼道。
东西两门杀进来的具装铁骑,至少有两百骑。
他们所披的札甲风格极是怪异,显然不是唐土流行的任何一种铠甲。
之前归降草军的三十多骑明教骑士,也决然不在其中。
密实的官军阵列拥挤在十字街之上,而宽阔的十字街又极为利于甲骑驰骋。
雷击风至的冲锋速度,更能令他们轻易抓住这一瞬间的混乱。
至于两百甲骑藏在哪里——这点兵力,只需要找个大一些的山洞,就能不被斥候发觉。
但运用得当,这两百甲骑,却能发挥出千军万马都不具备的威力!
东门方向,带队的老将柴存纵声大笑:“盐帅与皮日休先生同榜,倒是找了个好外援来!”
“同榜”显然是柴存的客气话,其实是同年落榜的意思。
黄巢微笑:“人人皆知皮兄诗名满天下,却没几个人知道他是波斯国的皇族后裔。”
皮日休的诗句“不见明居士,空山但寂寥”,说的便是已经和葛简同归于尽的明世隐。因为明世隐和皮日休一样,身上流着波斯人的血,两人是故交。
不过波斯被大食攻灭之前,国教是祆教,明教一样是被镇压的对象。皮日休和明世隐的祖先,信仰大不一样。
祆教即所谓拜火教,信仰圣火。明教虽也崇光明,却不特意崇拜火焰。东方人知识不足者,往往将两者混同,但明教其实绝不可能将“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种句子当做教义。
皮日休的情况并非个例,波斯亡国时,大唐曾接收了大量不肯归顺大食的遗民。大诗人白居易亦是波斯国后裔,族中有祆教信仰。
但只有皮日休这个拥有波斯皇族血脉之人,才能调动起定居唐土近二百年的波斯铁甲武士家族后裔,直接为草军聚集多达两百名具装甲骑。
或者用他们先祖的名字——萨瓦兰铁骑。
呼啸入阵的铁骑像骇浪般沿着平整的大街冲刷,如切开酥酪的热刀一般劈开陷入混乱的官军阵列,所过之处好似风行草偃,官军甲士尽皆披靡。
任由甄燃玉布阵之法再精,在城池之中,也全然难以发挥。争抢金帛的官军将士被铁骑凌蹈,很快死伤狼藉,夯土而成的街面流淌开一片片的血泊。
这些铁骑的精锐程度,比不上明世隐训练的精骑,武技上也比不上他们的先祖。但强于其先祖的地方在于,波斯国直到亡国,都未能给铁甲骑兵们全面普及双边马镫。
马镫此物对于骑兵冲锋的意义,不必作赘叙。
“中计了,快撤!”
甄燃玉明白,自己终于要遭受一次惨烈的失败。
这绝非她智术不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黄巢手里能有多达两百具装铁骑。如果是一般的兵种,压根不够己方塞牙缝,哪怕己军短时间陷入混乱,也很难被抓住破绽。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四帅也不例外。
但只有绝顶的智者,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捕捉到他们的弱点,获得生死攸关的一线战机。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失败的滋味,甄燃玉虽然依旧维持着情绪的平静,心头百感杂陈。
她想起宋威那个老东西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你知道你们几个为什么从没败过一次吗因为你们的老师是大唐最后的战神,在你们成长起来前,他一直将你们保护得很好。”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甄燃玉不得不承认,宋威至少这句话讲得相当有道理。
“我们入城兵力有限,迅速撤出城门,尚能重整旗鼓。”
“黄巨天的十面埋伏策,仍有个致命的破绽。曹操的虎豹骑闻名天下,但黄巢除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两百甲骑,便不会再有太多能正面冲阵的骑兵。他纵然让我们正面暂时失利,但两翼的埋伏,只能停留在袭扰,根本无法真正摧垮我们的阵列!”
在如此危机关头,她仍是顷刻判断出了当下的局势,以缜密的分析稳定住军心。
说罢,甄燃玉直接撕裂身上火红罗裙,露出寒光闪烁的甲胄,跨上一骑健马,打马向阵前掠去。
亲自掩护大军撤退,是一位名帅应尽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