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明教往事
“明世隐。”面对带着兰素亭找上自己的朱温,葛简冷冷吐出了这三个字。
“在下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朱温疑惑道。
“没听过就对了。”葛简平静道:“当年除了庞教主,咱们起兵时用的都是假名。我那时叫许佶,明世隐叫张玄稔。”
但朱温却能感觉到葛简平静话语里的杀气。
“宿州守将张玄稔。”兰素亭轻声道:“庞勋军中最为天才的骑将。当年风帅为了劝降他,亲自进入宿州,在敌营中酣睡整夜。若非此人倒戈之后,给予庞勋致命一击,庞部义军该还能坚持半年以上。”
说张玄稔,朱温就知道了。当年懿宗皇帝还为了此人归降,亲自写了一篇《赐张玄稔诏》,授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右骁卫大将军御史大夫一职。
不过这个官职瞧上去又长又好听,实际上却没什么实权,远不如朝廷曾试图拿来招安王仙芝盟主的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有价值。
朱温讥诮道:“看起来明世隐这个叛徒,投靠朝廷之后过得不怎么如意啊。同为顶级骑将,寇帅是一镇节度副使,明世隐却只能藏在焰帅麾下,率领区区百名具装骑兵。”
“反复小人,谁敢授予太多兵力。”葛简冷笑:“‘鬼王’明世隐当年在宿州倒戈时,麾下有兵马万人,现在兵力却只有昔年百分之一。”
原来明世隐也是明教四大教王之一。
“明世隐用兵较泰宁军寇帅如何”朱温问道。
嘴上鄙薄明世隐,绝不代表此人真的可以轻视。要知道,蕲州之战时,明世隐带着一百具装铁骑在王仙芝部数万人当中来回冲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在大草原上像胡人那样散骑对射,明世隐不如寇谦之。”葛简评价道:“明世隐并不擅长训练骑射部队。但若论甲骑冲锋,裂阵摧敌,此人犹在寇谦之之上。”
此言一出,朱温神色顷刻泛起几许凝重。
他亲眼看过寇谦之骑兵冲锋的威力。
“那风帅又如何”朱温继续询问,他知道,昔年平定庞勋,虽然四帅尽数参阵,但风帅立功最大,明世隐也是在堂堂正正的骑兵战中,被风帅击败,才生出倒戈之心。
“风帅相当于寇谦之与明世隐二人的长处之和。”葛简道:“起初两人以铁骑对冲,风帅亦未能占到什么便宜,遂轻重骑相夹,袭其饷道,骑射疲之,再用铁骑席卷,才将明世隐击败。”
朱温心知,明世隐的损失亦绝不会太大,不然风帅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于此后孤身进入宿州城,在敌营中安然高卧,招抚明世隐。
葛简道:“明世隐是个相当骄傲且不安分的人。风帅也许是唯一让他佩服得死心塌地的,庞教主都未必能做到。”
朱温道:“毕竟风帅在明世隐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了他。”
葛简道:“但风帅是胡人,朝廷可不敢将明世隐放在他麾下,不然长安的衮衮诸公可要睡不安稳了。”
朱温赞同道:“当年统筹平定庞勋的老帅康承训,说过风帅麾下代北三千骑,可当十万师。如今风帅麾下的沙陀铁骑却已多达八千。若再得到明世隐为助,可比庞教主更让皇帝睡不着。”
但由此亦能看出庞勋该是何等绝世人物。
一己之力,独战四帅,可谓虽败犹荣。
“鬼王就该回到他该待的地方去,不该在这世上苟且偷生。”葛简淡淡道:“十年了,这事情终究要有个了结。”
朱温终于明白了葛简为何要在这个时间加入草军。
原来主要针对的并非焰帅,而是明世隐这个叛徒。明世隐在哪里,葛简就会追杀到哪里。
“但王盟主战死,我军实力大损,似乎并非最好的时机。”
“可惜此前我并不知道明世隐藏在哪里。”葛简叹气道:“他正如绰号一般,行事深藏如鬼魅。”
“若非如此,焰帅又怎能将他作为决胜的关键底牌。”葛简又道:“还有一个原因,王盟主其实亦是我葛简的故人。他昔年就曾参加过咱们的起兵,但当时名字叫王弘立。”
一旁兰素亭讶然道:“庞勋军头号骁将,一战全歼三万官军,阵斩‘狼帅’戴可师的王弘立”
四帅虽强,昔年资历尚浅,讨伐庞勋的正帅是老帅康承训,副帅则是以凶狠残酷著称的“狼帅”戴可师。
戴可师当时率领三万关中劲兵,长驱直入,却被王弘立趁着大雾袭营,打得全军覆没,戴可师单骑出逃,被王弘立追上,刺于马下。
朱温道:“我听说那位王弘立将军惯使马槊,一脸麻子……”
说到这里,突然醒觉,王仙芝这样的俊伟男子,在脸上点一堆麻子,谁又能认出他是振衣盟主王仙芝
至于马槊,振衣盟乃是瓦岗孑遗,开派祖师王伯当虽然人称“白衣神箭”,但用马槊一样是好手。王仙芝擅长用马槊,又有什么奇怪
王仙芝正式起兵之后,民间传播有关王仙芝的段子,说他一脸麻子,长相丑陋凶恶,没想到歪打正着。
用兵虽非王仙芝所长,但凭借绝世武力,本来并非明教中人的王仙芝在庞勋军中如彗星般崛起,实在不足为怪。
击杀戴可师一役,化名王弘立的王仙芝固然骁勇绝伦,所向无敌,然而诱敌深入,骄敌之兵,乘雾奇袭,却都是出自庞勋本人的谋划。
兰素亭道:“葛前辈此来,原来也有为了故友王盟主复仇的缘故。”
葛简点点头:“当初庞教主被逼至绝境,率军由徐州出击,留我镇守徐州。却被明世隐长驱奇袭至城下,劝开守门之兵。我苦战三昼夜,弟兄死尽,从周的娘亲也死在我怀里……”
说到这里,这英迈如猛虎的汉子,话音也显出了几分酸涩:“我身负重伤,混在尸首堆里,侥幸偷生。当时从周被官军拿获,因为年纪幼小,一时未被处死,我又冒死杀入,将他抢出来,孤身脱走。”
“没多久,我便得到了庞教主就义的消息,不由心如死灰。又听说官军主帅康承训加官进爵,当时便打算效要离断臂刺庆忌,诈降取下康承训首级,但我又放不下从周,便在破庙之中给了他两样东西,一把匕首,一件新衣裳。”
“若从周选了匕首,我便杀了他,再舍身为庞教主复仇。若选了衣裳,便父子隐姓埋名,勉强活下来。”
听到这里,兰素亭神色微变,一边懵懵懂懂倾听的葛从周更是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三岁时竟经过如此险境:“阿爷,你竟想过要杀我”
葛简叹息一声:“其实你阿爷并非什么心肠太狠,或有大志向的人。现在想来,如若你真的选了匕首,阿爷顶多是将你送人,终要给你活下来的机会。”
听到这里,葛从周长松一口气:“我就知道阿爷不是那种人。”
葛简又道:“又过了几年,我听说康承训那老贼被朝廷自己整死了。我便一时断了复仇念头,带着从周回到家乡做了一对农夫父子。靠着这些年练成的本事,打麦极是快捷,能干得许多农活,日子倒也能过。”
“未曾想到,今年又得到明世隐再次出现,以及王盟主罹难的消息。另外吾兄,‘猿王’袁昌在江东起兵,亦被雷帅所灭。”
王仙芝原计划顺江东下,就是想要与袁昌、王郢在江东的义军合流。没想到与焰帅击杀王仙芝同时,席卷十州的袁昌部义军,也被雷帅一举讨平。
“葛某人本是个遇事爱忍的人。但庞教主说我生而有翼,不必匍匐。旧日弟兄,日渐死尽。我葛简亦是年与时驰,意与岁去,唯有胸中一腔热血尚未凉却,何不趁着此身还有些力量,好好做一场”
不愧是明教四王当中的“翼王”,言谈之间,陡然便生出冲天豪气,仿佛要将帐幕顷刻破开,直指天穹。
葛从周在一边猛然攥拳,小脸涨红:“阿爷说得好,明世隐这样的反复小人,不杀了他,留他在世上再祸害别人么待阿爷杀他时,从周也在他身上补一枪,戳个透明窟窿!”
朱温却听得分明,葛简此番出山,实是已萌死志。
十年前,葛简一时心软,舍不下孩子,父子二人才没有阴阳两隔。但葛从周如今已经十二三岁,差不多能照料自己。他将葛从周带到草军,也有托孤之意。
如果是堂堂对决,葛简拼着一腔愤心,或者还能斩杀明世隐,可明世隐身边还有如貔貅般的百员具装甲骑。
所以葛简恐怕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打算,要拉着明世隐这个旧识与死敌,一起下地狱!
葛从周这孩子年纪尚幼,懵然无知,还为他父亲的慷慨激昂而叫好。
他却不知道,他可能很快便要失去他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