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次日
回过神来时,田夫人就明白,今后这个家轮到谁来当家做主了。
四娘真是找了个好郎君,不但样貌绝好,风度翩翩,做事也既豪阔又周密,可谓打蛇直指七寸。
若按照段红烟提出的“四脚蛇”说法,田家人倒真是一群蛇虺。
怕园林经营不下去,竟还留了五十亩良田。算计得这样缜密,就算朱公子与田珺离开了,她又拿什么和那个贱人斗
除了想法子和龙霜氏冰释前嫌,竭力去讨好她,田夫人没有别的办法。
甚至田队正也必须竭力讨好自己这个韶华早逝的妾室,才能得到住进大宅的机会。但即使如此,魏州上下,也都知道园子究竟属于谁。
方才朱公子已和龙霜氏一起按了交割房地的鲜红手印。
“妹妹得此佳婿,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想必是贤妹持斋念佛,感动了世尊哩!”田夫人向龙霜氏贴过去,露出热切神情道。
西方诸国,多以礼佛著称,焉耆也不例外。而大唐与吐蕃这两个巨人的交锋中,小国根本不可能选择自己的立场,吐蕃占领西域后,焉耆国王族被迫派子弟上战场,为吐蕃作战。
田珺的外祖父身为焉耆王长子,在战争中与王子妃一同被唐军俘虏,送进了教坊司,田珺的母亲龙霜氏是在教坊司里出生的。
对龙霜氏而言,她若非父亲被俘,本该是焉耆国的公主。但她却从未见过故国的华美王宫,除了知道自己的血脉之外,自幼便被教导如何取悦男人,但礼佛多年,得到的归宿也不过是嫁给一个粗糙军汉做妾,被大妇欺压。
这个粗糙军汉,祖上竟也显赫过,他们家族曾控制的魏博方镇,无论是土地、人口还是财富都远多于她的祖国焉耆;这实在令她感到命运的讽刺。
但女儿的成器,佳婿的贴心,令她感觉四十多年的礼佛,确是感动了诸佛,令她不必再去期待虚无缥缈的来世。
想到这里,龙霜氏露出淡淡的笑容,竟有种奇特的威严,令田家夫妇想起了她年轻时的光彩。
虽然容华已逝,但她此刻透露出的气质,却好似一位真正的公主!
这实在不奇怪,年轻时,龙霜氏曾无数次在舞台上扮演一位真正的,家国尚存的西域公主,甚至包括黑衣大食的公主。
黑衣大食是一个疆域较大唐更加广袤的西方国家,它的社会中诞生了一部名为《天方夜谭》的民间故事集,但却并未全数传至大唐,只有一小部分故事沿着丝绸之路上诗人的吟唱,来到唐土被改编为各般歌舞戏曲。
龙霜氏的地位虽然仍是一个妾室,却因为朱公子赠予的财富,成为了家庭的实际主宰。
丝毫不用怀疑,如果田队正能掌握很大权力,他也很快能找回祖先田承嗣、田绪所拥有的上位者气质。
龙霜氏向朱温非常诚恳地致谢之后,便以女主人的身份,令奴婢们收拾杯盘碗碟,打扫厅堂。
她也确已是这座宅院的女主人。
夜色越深。
田珺又忘了要洗澡的事,朱温只好小声告诉她,若真是幽州朱家的媳妇,夏天里定得每天洗一次澡才行。
换而言之,不光朱温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田珺自己也要上心。
虽然初夏并不太热,田珺仍只好跑去洗了个澡——事实上,在军营里少洗澡反而没什么错处,因为可能被男人偷看。
田珺洗澡比男人还快,换衣服出来后,侍婢麻利地用丝绸吸干了她头发上的水分,再用炭火小心烘干。
这时朱温才慢悠悠地洗完澡出来。
“你怎么洗个澡跟女人似的。”田珺有点不耐烦道。
“洗澡久可以活血。”朱温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就好像睡觉时间长一样,朱温洗澡的时间也比一般男人要久。
洗澡的时候,身体绝大部分被水浸透,让思绪随着蒸腾的热气飘飘荡荡,漫无目的如随水漂流,这种感觉令他很享受。
水凉了,就让仆人再添热水。
朱温很不喜欢在吃饭、洗澡的时候想问题。在他看来,应该享受的时候好好享受,真正想问题和办事时,才能更高效。
田珺没奈何地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到东厢房,向紧邻的两个卧室分别过去。
这座园子已经是龙霜氏的产业,两人当然只能睡小辈所睡的厢房。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蓦然响起:“珺儿,你怎不与夫郎一起睡呢”
田珺吃了一惊,而后局促道:“阿娘,孩儿还未过门呢……”
龙霜氏满面含笑:“你又不是什么深闺女儿家,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都该见识过了罢”
她压低声音,凑着女儿耳边道:“莫非你们还不曾……”
田珺一时面颊发烫,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事情尚未办完,谎言当然不能拆穿。
“龙霜夫人,我虽是将门子弟,却笃信圣人教诲,与珺妹之间实在还是清清白白……”
龙霜氏一踌躇,才意识到朱温所说的圣人教诲,是说儒家孔孟之学。
昔年魏博田家田弘正那支,也是受儒学熏陶,忠于朝廷,力排众议献土,最后却被河朔乱兵反扑,一族遇害殆尽。
当然就算不信儒学,支持割据,没安抚好河朔的牙兵们,一样是被屠杀满门。幽州朱家留在卢龙的北支就是很好的例子。
“幽州朱家去了河南,自然于这厢更看重,也怪不得公子这样清贵矜持。”龙霜氏道:“但未婚夫妻同房而睡,就算不做什么,终是感情稠密些。”
说到这里,她竟是亲自进到田珺本想进去的房间,点上灯火,把被褥都给拆了下来,一点看不出田夫人所说的身子不好样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上有了底气,龙霜氏身体里的旧疾似乎刹那全消了。
朱温也不好推拒,拉住田珺手儿:“走罢。”
田珺略显尴尬地随着朱温进房,关上了门。
“你娘亲是急着要外孙了。”朱温道:“大人都一样,像我阿娘,大哥二哥都有孩子了,还急着催我。”
田珺往窗外瞧着母亲已经走远,横了朱温一眼:“瞧你出的馊点子。”
“穿中衣睡罢。”朱温话音清淡,随手把外套脱下挂在床头,便穿着中衣钻进了被子里。
田珺没奈何,也钻了进去,才想起灯烛还没灭,于是发力猛弹几记,只见灯火摇曳,却没一点熄灭迹象。
她只得又起来灭了灯。
“玩什么弹指神通,以为自己是王盟主那样的绝世高手呢。”
田珺哼了一声,不理他。
“你阿娘年轻的时候舞跳得很好。你手脚这么长,要是去练舞,会不会比绰影更好看”
田珺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月色,翻身过去看着朱温面颊,剜他一眼:“你不是嫌我脚大么大手大脚的哪里跳得好人家绰影仙子虽然也身姿高挑,却是芊芊柔荑,盈盈玉足……”
“你呀,说得跟个呷醋的小女孩似的。”
说完,朱温捏住了田珺的手掌。
手指修长,干净,令她感觉到一股子安稳。
她以为朱温会像以前好几次,顺势再用手揽住自己的腰。
但过了很久,也没有。
对方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拉着她的手,静若止水。
田珺幻想的爱情对象,一直是冷若冰霜,内心却炽热,眼里又有野心的反差美少年。
身旁这个家伙,却总是惹她生气,瞧上去还有点心。
但田珺不得不承认,朱温对她真的很好。这次北上,也是为了化解她的心结。
和自己一样,对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罢。
接下来的敌手,是生平从无一败,更斩杀了“陆地神仙”王仙芝的大唐女武神甄燃玉。
田珺知道,如果战败,整个草军都将覆灭。
自己欠了朱温这样大的人情,当然不会投敌,也不能被俘受辱。
无非是再不能去寻梦想中的美少年,与对方并肩奋斗一辈子。田珺给自己梦想的人生最好结局,是把剑刺入爱人胸膛,或者被对方一剑捅穿。
想到这里,田珺突然觉得小腹有些发热。夜风吹送到她脸上的气味,虽然很干净,终究是男儿的味道。
田珺是位刚满二十岁的少女。
面对死亡的恐惧,想到一些东西很正常,那是人类有关繁衍传承的本能。
田珺悄悄睁开眼睛,偷眼看已经向天仰卧的朱温,月色自窗棂间透入,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上一道道剪影。
田珺这才意识到,身边这个家伙真没做过多过分的事情。
试图对她做真正过分事情的男人,一般都被她杀掉,或者至少打断了腿。
高思继算个例外,因为那小子当年才十四岁,偷看她洗澡被抓了还会哇哇大哭装可怜求原谅,让她不由心软。
“妹妹,爱惜自己,才能得到幸福,明白吗”田珺耳畔忽然又响起了田香温柔而饱含母性的声音。
正如朱温所说,田香身处泥淖之中,却是永远的圣女,只有天上的宫阙才能配得上她。
田珺想起田香曾教她的各种男女知识。为什么女孩子会有初潮,为什么把双腿夹紧会很舒服,从这些开始,都得到一一解答。
“知道这些,不是为了放纵欲望,而是更好保护自己。”
田珺想着这些,体内的燥热却缓缓转作清凉,她眯眼瞥着身旁少年的睡颜,模样恬淡,嘴角含着一丝好看的笑,或许正处美梦当中。
“田四娘,你要是让自己被一个小色鬼瞧不起,那可太丢份了。”
她这样想着,疲倦终于渐渐席卷上了眼帘,将她带入黑甜的梦乡。
“起来!”
田珺听到一个极高的声音,同时感觉呼吸极度不畅,好像被人扼住脖子一样。
她顷刻被激得醒了过来。
朱温一只手仍然与她十指相握,另一只手紧紧捏着她鼻子。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你干什么”田珺把朱温捏她鼻子的手打开,叫道。
“我真没想到一个女孩家打呼噜声音比男人更大,杀猪似的。你真得找个好医生治治了。”朱温埋怨道:“小爷差不多一晚上都没睡好。”
“你……”田珺马上挣脱朱温另一只手,坐起身来,戟指指着朱温的脸,没好气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差不多寅时,你要么起去练武,要么换个房睡。这个时间,你阿娘肯定没盯着了。”朱温打了个哈欠:“让我再睡两个时辰,早上正好去会你那几个故友。”
“对了,你昨天晚上偷眼看我了吧你是不是跟绰影那个女人一样,想着自己这么美,对面为何一点不动心”
“说实话,你让我稍微有一丁点动心,身段真是好极了,不然我在泰山时,怎会差点控制不住自个。”朱温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但我犯困的时候,你把妲己、赵飞燕塞我怀里,也没睡觉重要。”
“无耻之徒。”田珺忍无可忍,披衣起身而去。
第二日的宴所,在一片柳林当中。林北又是水域,亦是园林的边界,由此驾舟,便可以去访问别家的园林。
水边的芦苇长出细细长长的叶子,遥望去新绿满目,清风拂过,芦茎荡漾,散发出盎然的生机。
四位贵客已经入座,正互相交换着眼神。
安郎君、高郎君、崔公子、尹郎君。他们的从仆则在远处另坐一桌。
博州刺史家的严公子却误了时辰,愆期未至。
为何四位贵客中,只有姓崔的能称作公子,倒不是因为他地位比另外仨更高,而是因为他祖上崔乾佑出身五姓七族中的博陵崔氏——同时也是安禄山麾下的大将。
而坐在崔公子左手边的高郎君,他祖上高秀岩作为安史大将,竟混了个善终,并请人写了一篇通篇胡说八道的墓志铭,宣称高秀岩出身渤海高氏,乃是大隋名相高熲后人。但没什么用,渤海高氏本家一点不认。
安郎君和尹郎君当然也是如假包换的安史余孽,分别是安守忠和尹子奇的后人。
河朔实在是个安史余党的贼窝。
朱温将目光玩味地在尹郎君身上逡巡了几道,弄得尹郎君不由有些惴惴。
转念一想,幽州朱家再豪横,在河北的分支也已被人杀绝了。所谓的朱公子,来咱们魏博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有什么好怕的
他却不知道,朱温是想到百年前的睢阳之战,安史叛军一方主帅正是尹郎君的祖先尹子奇。
睢阳就是宋州,也即朱温的家乡。那一战下来,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等忠烈之士尽皆殉国,睢阳内外因遭叛军屠戮,及饥饿人相食,死者十余万。
朱温自己的祖辈就有多位遇害于睢阳之战。
若按照春秋九世复仇之义,他应该马上抽刀砍下尹郎君的脑袋。
但九世复仇不合大唐规矩,朱温现下的身份也是幽州朱家的朱晃公子,所以他对尹郎君的敌意,也只能先按下。
四贵客虽并不是真的害怕朱温,但也不想结下幽州朱家这个仇敌。
高郎君当下开言道:“朱公子可是要找咱们谈五年以前的旧事”
“那时咱们几个都还是未冠少年,对田家四娘年少慕艾,并不犯规矩,顶多给她添了些麻烦……”
“现下高某人已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哪还有什么念头知道田珺娘子幸得如此玉质夫郎,除了真心道贺,还能有什么别的言辞”
高郎君的祖上高秀岩,是安史叛军中出名的智将,这番话也说得有理有节。他们四个上门赴宴,准备的礼物也不菲薄,迎宾的婢仆早记得清清楚楚。
身为魏州地头蛇,四人也并不认为朱公子敢在魏博地界上搞什么鸿门宴。
“高郎君说得有理。”朱温摇摇折扇,颔首道:“若本公子为了自个认识珺妹之前的鸡毛蒜皮琐事,对几位大兴问罪之师,岂不显得我小肚鸡肠”
四客纷纷大笑,道:“正是,正是,公子门第高贵,大人有大量,哪里会计较此等小事。”
“因此,我请几位来,先是让诸位给旁的事情做个见证。”朱温目光一扫,见博州刺史家的严公子还没到场迹象。
“请问几位,乱伦是什么罪过”
此言一出,四客有些懵然。
崔公子毕竟是士族出身,博学多闻,很快开口道:“按《北魏律》,男女不以礼交,皆死。这里‘不以礼交’,就包括乱伦。隋文帝《新律》中‘十恶不赦’,包括‘内乱’,也就是乱伦。”
“至于本朝,法例却不清晰,大抵是交给宗族私刑裁断。”
这个不清晰,对大唐皇家有极大的利好,不然唐高宗李治娶父妾武媚娘,唐玄宗李隆基纳儿媳杨玉环,可都是犯了死罪。
但在场众人,大部分却仍不知道朱温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只有一边惬意吃着糕,喝着小酒,赏着景的田家三兄弟,脸色突然就变了。
“咸通十四年去世的田香娘子,与珺妹一家算是什么关系,有没有人能算算”朱温如和风般微笑着道。
同姓不婚。中表之亲是亲上加亲,堂房之间发生关系,却与淫亲姊妹无异。
“田香和咱们几兄弟之间,出了五服了!”田大郎急道:“她祖上田弘正,只是先祖承嗣公的堂侄……”
这点朱温听兰素亭和田珺讲起田家家谱,早清楚不过。
“但我听说故田太尉之所以能嗣位,是因为已经被雁门郡王养为己子。按养恩大于生恩论,已故的田香娘子,与几位却是五服之亲……”
朱温的指控已经明明白白,即使田香沦为营妓,别人都可以碰,你们几兄弟却是万万碰不得的,不然就犯下了乱伦之罪。
民间惩治乱伦,最常见的手段是浸猪笼。
“本公子宅心仁厚,加上远房堂姊妹确实疏远了些,所以各打断一条腿罢。我请来了正骨大夫,可以马上医治。”
一旁进来一位金发碧眼,却穿着素白的圆领窄袖袍,腰间挂着药囊的西方胡人。
“这位大夫祖上来自泰西的阿勒曼尼国,但定居我大唐已有四代,学的是正宗的药王孙思邈一派接骨之法,几位不必担心恢复不善……”
说着,朱温又到田珺身边贴耳小声道:“你三哥与你同母,我会令人宽着些,不会真的将他腿打断。”
田家三兄弟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朱公子饶命啊,我等当时也是被人引诱撺掇……”
四位贵客则互相看了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事倒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看戏罢了。
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朱公子办事实在精当妥帖,以乱伦为由,收拾田家三兄弟,实在是意料之外,却又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