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日与月
几乎是转瞬之间,时书便冲了出去。
鹤洞书院有数十万册藏书, 经史子集无不囊括, 珍瓷宝藏数十万件, 长阳许式历十余代人积累收藏,诗书传家, 几千间院落,天下读书人在此坐而论道,在文化上, 是大景朝廷绝对的鼎盛。
欲灭其国,先灭其史。
火烧秦宫,焚书坑儒。古代房屋都是木制, 一场大火, 可能烧毁整座城池。
时书跑上前,护卫紧随其后,没想到音昆掉头看了他一眼, 竟然置之不理,转身大步走开?
干什么?
时书心想: “你不是很恨我吗? 一直想杀了我报复谢无炽, 怎么看到我反而跑了? ”
时书加快脚步, 紧随以后。鹤洞书院屋檐与屋檐交叠, 院落开合,奔跑在小道之间,眼看见音昆手里拎着的油桶, 大面积泼到墙壁上后, 拔腿就跑。
时书: “还跑? 到底想干什么? ”
时书和护卫跟随其后, 忽然,道路越来越僻静, 音昆每走不远处,便有一位等候的旻兵守着, 身旁放着油桶, 手里拿着火折子。
油桶正在四处泼洒, 旻兵手里拿着引火, 对音昆一点头: “准备好了。”
“一会儿看我指令行事。”
音昆什么也不说, 再往前跑, 时书紧随其后, 护卫几乎是立刻上前, 将人旻人制服。
音昆怒目, 但知道敌众我寡, 转身。
“你们几个留下来看住这儿, 其他的保护二公子。”护卫们分工明确, 再往前。
时书往前跑了一会儿, 四下张望, 眉梢忽然抬了一下, 不对劲。鹤洞书院的藏书阁, 供奉圣贤祠, 按理说本是重地, 此时穿行而过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时书心想, “我来过书院, 人特别多。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准备放火了, 书院的人却一个不在? ”
音昆一个闪身倒入墙后, 时书忽然明白: “读书人都在前院和旻兵生死搏斗, 注意力被吸引, 才留给了音昆大规模纵火的机会……这个音昆! ”
歹毒!
鹤洞书院极其庞大, 并非一处纵火便可烧光, 这音昆表面在前院杀人引起对抗, 实际背后准备四处放火。
时书转身和护卫商量: “留两个人跟我, 你们赶紧去通知前院的人取水, 分散开, 不然一旦四处起火, 来不及扑灭。”
“是。”护卫中有人折返。另有护卫兵分几路, 开始搜捕书院内的旻人以防止放火。
时书带着两个人, 匆匆往前跑。
再往前, 已看不到音昆的身影, 时书凭借印象往屋檐下的小路一折——
猛地, 眼前伸出一把刀来, 如果不是时书一下躲过, 险些没入体内。时书摔倒在地, 护卫快步绕过追上, 听到音昆的一阵狂笑, 背影正在迅速消失。
“这个疯子, 神经病……”时书冒出冷汗, 片刻犹豫后, 再追了上去。
另一头的东都城池内, 屋檐交叠, 佛塔伫立。东都集市三千繁华, 茶肆放歌之声, 画舫宴乐之声, 新声巧笑, 一切湮灭, 陷入沉沉死寂。
一匹匹飞马疾驰而过, 喝令“回家关门闭户, 违者格杀勿论! ”
骑兵与道路尽头的禁军厮杀, 尸横遍地, 淡淡的阳光照在眼下的城池。
谢无炽纵马疾驰, 冲天杀气。东都之围, 不过一合便被拿下, 骑兵、步兵正朝皇城黑压压蔓延而去, 像沸腾的水。
百姓跪在地上, 诚惶诚恐。密密麻麻的头顶, 跪满了道路两侧, 将头颅磕在地上, 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无炽骑马而过, 身后跟着数万军队。
军队经过相南寺, 忽然, 谢无炽勒马停下: “相南寺? 昔日繁华, 如今门户紧闭, 屋檐破败, 蛛丝结满, 第一大寺的威严不复存在, 因为我? ”
诸位将领等候。
谢无炽掠下眼, 想起了四年前青灯黄卷, 灰袍衲子, 他刚穿越到古代不久, 第一次走入东都这座繁荣的城池。
晴空白日, 茶肆浮笑, 菩提树下光影层层。他安静注目之后, 感到口渴, 到对街的烧饼铺要了一碗水。
四年后, 谢无炽调转目光, 烧饼铺的老妇还跪在地上, 悄悄看他。令东都人夜里做噩梦, 唯恐被其杀戮的神天谢大将军, 淡淡一笑: “老妇人, 还记得我吗?”
老妇人心口一撞, 连忙点头: “记得, 记得! 大将军那时, 经常看见将军出了寺庙走动……”
谢无炽在相南寺当俗僧, 偶尔出寺, 一身海青僧袍, 街上的男女无不侧目。老妇人同他说过好几句话, 还开过玩笑, 问他有无婚配。
谢无炽似有感触: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谢无炽催马往前, 目街道一扫而过, 记忆再往后追溯, 古寺夜灯旁, 多了一个十七八岁话多的少年, 陪他一起走过千山万水。
东都街道宽阔, 百姓无不跪于道路两侧, 虽无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但也没有莫大敌意, 而是惊恐又好奇地望着这支军队。
马蹄橐橐而动, 忽然之间, 谢军再停脚步。
——正前方一队大景禁军, 身穿劲甲, 腰挎长刀, 横亘在正前方的将领道: “逆贼! 你休想踏入皇城! ”
“上四军, 铁骑马骑, 师崇。”
大景最为精锐之师, 只有精兵利卒方可挑选进入。
这将领同样身材强健, 威风凛然, 一张脸也生得英俊锐利。谢无炽道: “原来是师将军。东都官场应酬, 师将军当年炽手可热, 本将记忆犹新。”
“呸! ”师将凛然道, “姓谢的! 当年还有人并称你我为‘双雄’, 没想到你竟是佞臣贼子! 令人不齿! 今日你就等着死在这巷道之中, 被兵戈戮尸吧! ”
“戮我的尸, 你还没有资格。”
谢无炽抬手, 平逸春从背后拍马而出: “你先和本将的裨将一斗, 能打赢他, 再说狠话不迟。”
谢无炽眼底冰冷, 瞳孔中倒映对方和平逸春几个回合, “铿! ”几声刀剑闪光, 被乱箭射于马下, 再被兵戈切分尸首, 端正的脸破碎沾满血污。一切美好的东西瞬间被摧毁。
权力。
至高无上, 绞碎一切不臣服者, 无论好恶。
踏破山阙, 翻云覆雨。
上四军一番恶战, 迅速溃散, 在巷道中丢盔弃甲而退。谢师则如蔓延的黑雾, 一刻不停往前吞噬。
皇城金碧辉煌, 墙壁纂刻纹路, 阳光映照其上。谢军伏低身姿往前进军, 谢无炽骑马而上, 冰冷的侧脸映照着两壁的鲜血。
“啊……快走吧快走吧……”
“别打了, 这能打过吗……”
“我们要不然都逃走, 让他们进去……”
铁骑马军之中, 亦人肝胆俱裂, 忙不迭后退。宛如棋盘上的吃杀, 个个满头冷汗, 目眦欲裂, 手中持着长刀慌慌张张往后退。
铁骑马军丢盔弃甲, 一片片兵器落地的声响, 一群人恍若见了索命厉鬼, 失魂落魄。
谢无炽则不急不缓, 宛如棋盘上的厮杀, 敌进我退, 鞋履一步一步朝前走动, 踩着地上的血污,一人催动着千军万马, 狂压而去。
“怎么还过来? 不要过来……”众人面容震悚, 纷纷后退。
一直走过这段路。
皇城里点起烽烟, 忽然有一匹马急促杀来, 大声喊: “皇帝从崇德门逃走了! 快去追杀皇帝!”
谢无炽勒紧马缰绳, 猛地转身, 朝皇帝的方向追了过去。
“哗! ”牛皮袋包裹的水囊, 猛地被戳穿, 冰冷的积水飞溅。
触感冰凉。
时书往前一跳, 鞋子踩着湿滑的水, 险些跌倒, 越过石头再往前跑。
旻人的残兵正在向音昆汇合, 时书喊道: “站住! 站住! ”
一道圆窗假山遮住视线, 音昆岔入进去, 在竹林影子中绕开远路。时书拨开树叶追赶而去, 顺着火光, 音昆正在狭窄道路之间穿行。
绕进去, 院子里放着大罐小罐的油桶, 横七竖八倒满僧人与读书人的尸首。血淋淋的惨状, 让人呼吸一窒。
鹤洞书院的明堂, 儒宗木塑垂下眼, 俯瞰宇内, 诸佛雕塑如锦上添花, 幛幕被一阵阵狂风掀起,香火阵阵——那一大罐一大罐的油桶, 正是供奉文脉的灯油!
音昆站在高台上, 正抓起烛台。时书几乎想也没想, 追赶着扑了上去。
“哐! ”供奉果盘狠狠砸在人的颅骨, 时书喊道: “还想点火? 去死吧你, 去死! ”
随即, “彭! ”时书被一脚踹离了高台。衣服猛地一紧, 一股巨力把身子往地上掼, 头狠狠撞在石砖。时书全凭本能, 抓起地上的碎瓷朝音昆的脸上扎。
音昆躲开, 再拿烛台。
时书抓起古董往他脑门砸, 手指再剧烈发抖, 肾上腺素飙升, 一切都被解放, 只有想杀人的冲动。并不陌生, 和在跑道上一样, 生命在追逐着本能。
“你休想放火, 我今天非要杀了你不可, 你去死——”
“哗”时书将手伸到烛台的热油中, 一把掐灭了烛火, 音昆怒极反笑: “狗杂种, 留你的狗命,你还找死? 不跟着你哥哥当你的王公贵族, 跑来这里干什么? ”
时书胸口一闷, 被拽住衣领狠狠攒出去, 脊背顿时传来剧痛。浑热汗疯狂溢出, 护卫到了, 音昆夺过火镰, 一边走到帐幔后一边点燃火。
时书压抑了几个月的怒火释放: “我来干什么? 我来取你的狗命! ”捡起地上的刀, 再追上去。
音昆出了院子, 旻兵分散在各处, 都准备放火, 宋思南和护卫正在到处阻拦。
音昆急于走, 被时书拽着衣领, 翻身将他摔倒在地。时书想也没想, 扑上去一口咬在喉咙, 音昆拽时书的头发: “打架只知道这一招? ”
时书褐色的眼眸瞪圆, 眼睛沾满鲜血, 抓起石头朝音昆头上死命一砸。
砸完之后, 时书头晕目眩。
——他从来没跟人打架下过死手, 致人于死地的打法, 奔着要杀死对方的暴力。
但几个月来, 压抑的情绪一直沉郁, 包括子涵, 想起他们, 时书就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时书用尖锐的石头往他身上砸, 被躲开, 音昆死死掐着时书的颈项。时书猛地用力掰开他手指,力气之重, 竟然把音昆按在了地上。时书嘶哑着嗓子说: “你一定要死得很惨很惨, 你去死, 去死! ”
“滚! ”
音昆翻身一脚给他踹出去, 朝院门外狂奔。时书脑子里只有追杀, 跟了上去。
书院内人来人往, 脚步匆匆, 音昆窜入人群。有部分地方失火, 所幸来了将士们正在救援。书院的台阶, 文墨, 屋檐吊斗, 千间院落, 白墙后的菩提树, 时书一边往下跑, 光影便在身后退散。
音昆失心疯了似的, 手里握着火镰, 一路狂奔烤火: “我要把这里都烧了, 全都烧了……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藏书阁, 就在前方。时书加速: “你给我住手! ”抄起旁边的花盆“哐当”砸去。
音昆被砸在头上, 瞪着他, 时书俊秀的脸上, 双眼瞪大, 浑身衣服脏乱, 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音昆大笑不止: “你为什么紧追我不放, 这是大景的书院, 你不会不知道引狼兵入关, 正是这些读书人和我共同主导——”
“闭嘴! 我让你说话了吗! ”时书一拳头砸在他脸上, “你们都该死! ”
长时间的追逐奔跑, 两个人的体力濒临极限, 音昆一拳砸过来, 时书险些没躲开, 被重力推向了身后的圆柱, 整个人再撞回来, 揪着音昆的衣领往地上一摔。
时书手指剧痛, 但狠狠往他脸上打, “你还觉得自己是对的! 你还觉得只要你不高兴, 就要害死所有人来陪葬!”
音昆翻身, 拽着时书头发往地上磕, 时书硬要将头抬起来, 拼了命掐他脖子。
“要不是打这场仗我负了伤, 我早就像上次一样, 踹碎你的五脏六腑!”
时书: “那我正好杀了你!”
时书双眼发红, 脑海中一幕一幕闪过这一场场画面, 此时此刻脑子里没有其他记忆, 将他的头狠狠撞在石头上, 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时书: “你杀了人不够, 你还想毁了一切! 你直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没错, 除了死, 你配得到什么惩罚? ”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时书喘着气, 心脏狂跳, 眼前阵阵发黑。忽然, 听到一阵苍鹰的鸣叫, 显然为人声模拟, 传达着信息。
音昆甩开时书之后, 从怀里掏出个赢哨: “烧, 烧, 烧! ……把这一切都烧了……把你们的行宫庙宇, 文字, 历史, 礼制全都烧了……”
他放到嘴边正要吹响, 时书头晕目眩, 再扑上去, 一拳将哨子打飞, 使出仅存的力道, 将音昆的头颅往地上砸下去!
滚滚烟尘, 往西南而奔, 一群皇宫禁卫扛着轿子匆匆忙忙往大道上跑, 两边骏马开道, 挥斥百姓, 一路护送。
“陛下莫急, 东都被围, 陛下先去南阳府下榻……总能回来……”
“南阳府? 还有未被占领的州府? ”
轿子内, 楚惟扶着十二旒的珠串, 张皇失措, “你们都快点儿啊! 跑这么慢, 一会儿谢逆就追上来了! ”
扛着轿子的太监咬牙狂奔, 气喘吁吁。
“驾驾驾! ”背后, 忽然听到笃笃的马蹄声, 楚惟肝胆俱裂: “他是不是追上来了! !?”
“陛下勿惊, 背后还有铁骑马军护送, 不会伤及陛下! ”一群太监守在他身旁, 追逐轿子, “陛下, 上马车吧, 马车更快!”
楚惟跳下轿子, 提着裙摆跳上马车。他一回头, “嗖”一声冷箭“噌! ”地钉在横梁, 入木三分, 楚惟骇然地转过脸——
漆黑的身影砍杀之中, 血点纷飞, 刀光剑影, 一匹高头大马上骑着身着漆黑铠甲的谢无炽, 正从背后取出第二支箭, 长指拉开弓箭, 杀气甚重地指向他——
“啊! ”楚惟吓得眼前一黑, 跌坐在马车里, 赶马车的人顾不上许多, 将马屁股抽得燥烈不堪,脚踩泥土狂奔而去。
“完了, 完了……大景的江山, 恐怕要葬身于我手……”
楚惟坐在马车内一路狂奔, 京城内烽烟四起, 眼前的一幕幕, 俱是士兵们倒在地上, 受伤的百姓却很少。
封刀。
“他竟然能勒令闯入东都繁华的士兵, 不许掠夺民财……”楚惟满脸惊恐, “引入狼兵, 有朕之罪! 这个姓谢的, 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他! 竟然杀入东都篡位, 朕真的大错特错吗? ”
背后的砍杀声仍在继续, 太监哭哭啼啼道: “陛下, 皇后娘娘被虏了……珍妃被掳了, 大公主也被掳了……”
楚惟逃命心切, 顾不上许多: “他断不会杀朕的妻女, 快逃! ”
皇帝南奔的马车, 一路朝着城门疾驰, 早有铁骑在前开道, 将城门杀出一条血路。一路上, 士兵尸体倒满街道, 而背后的砍杀声越来越近, 谢军的追兵也越来越近了。
马车驰出城外, 楚惟掀起帘子, 看到正在为他厮杀的战士。他往后看, 几匹高头大马, 浑身沾满鲜血, 谢无炽的追兵竟然还迟迟不停。
楚惟瞳孔倒映着尸山血河, 第一次察觉到大厦将崩, 国之不存的推背感, 无法阻挡的崩塌之势。
……
一路砍杀, 半道被骑兵截击, 直追到一座高山顶上, 太监哭着说: “陛下! 前面没有路了! 是悬崖! ”
楚惟如梦初醒: “什么? !”
“嘎——”楚惟的耳朵里, 传来接连不接的马蹄声, 他本以为是马车的动静, 但越来越响, 忽然之间, 他想到什么猛地掀开帘子, 一柄雪白的剑刃正指着自己的脖子。
马车与马匹同速, 身边风景变幻, 一扇漆黑的影子被风吹进来, 带着血腥的风。
楚惟抬起头, 对上一双在相南寺绝没看到过的冰冷的眼睛。
“下、来。”
“啊! ”一声惨叫, 赶车太监被长槊挑翻下马, 滚了几转。马匹感知到了什么, 狂奔一气后停下来, 楚惟骨碌碌从车马上爬出来, 龙袍沾满灰尘, 狼狈不堪。
林中莽莽, 楚惟回头一望, 全是黑压压的控鹤军, 再无半分铁骑马军。楚惟神思恍惚: “谢无炽, 朕待你不薄, 朕待你不薄啊……是朕把你从相南寺带出来, 安排你去新政, 继任大统之后, 再让你到北军练兵。你当时如何答应了朕, 练得强兵, 抵御外侮, 保卫大景江山! ”
秋风狂盛, 发缕中带着腥风。谢无炽瞳孔漆黑, 道: “你待我不薄, 可惜我, 无情无义。”
楚惟大怒: “难道你不是为了大义, 为了天下苍生而篡位的吗! 难道不是朕夺你功劳, 听信谗言佞语, 引入狼兵, 你才起兵的吗! ”
不远处, 伫立着控鹤军的铁骑。
狼兵入关之乱, 天下土崩瓦解, 谢无炽兴兵逃逆, 平盘狼兵, 杀气腾腾叩关入东都, 占尽天下美名。
在天下人眼中, 谢无炽乃是迫于无奈, 被逼得忍无可忍, 方才剑指朝廷。
漫天枯黄衰草, 断崖之上, 可见东都连天宫阙和房屋万间, 其中寺塔佛檐, 朱门绣户, 锦绣公卿, 宛如一场盛大的罗刹海市, 繁华红尘大梦。
谢无炽垂眼,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不。”
楚惟脑海中, 只有相南寺藏经阁内澹泊出尘的俗家僧人: “你, 你说什么? 不, 不是? ”
谢无炽微微笑了一笑: “我起兵, 只为九五至尊之位。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生杀予夺, 从心所欲。普天之下莫不姓谢, 无人不跪服崇拜于我, 服从我的威严, 仅此而已。”
秋风狂盛, 楚惟浑身血液抽干, 犹如跌落极寒冰窖: “你! 你……为何……你……你竟然……”
四年前的相南寺, 菩提树下香火缭绕, 海青僧袍云集……那时候, 一身僧衣的谢无炽坐坛讲解经书, 言辞自有道义, 通达开明, 对于政务更有不俗见解, 世子认为他隐居山寺求志, 不问俗世名利,遂与他议论起朝廷政务。
本以为他会普渡众生, 没想到, 竟不然。
谢无炽: “那道坛上, 我讲了佛法哪一段? ”
世子想了起来。——恶魔波旬。将八十亿众。欲来坏佛。
魔王波旬伪装成佛, 散布诱惑, 将要坏佛。
时常伪装成佛道的模样, 混入真正的佛道中, 表面弘扬佛法, 实则破灭神佛。
“不必坏佛, 这廊庙上, 俱是吃人恶魔, 哪有几个真正的神佛。”
国之乱世, 以魔灭魔。
楚惟头发蓬乱, 浑身瘫软: “朕看错人了……朕看错人了……朕——愧对列祖列宗, 愧对天下百姓! ”
他连连后退, 神色似有疯癫之貌。谢无炽抬手, 军队之中, 有人捧出拟好的禅位诏书, 静静侍立在旁。
谢无炽将长槊插在泥土中, 满手的血, 不悦地将他拽回来。
只说了一个字。
“写。”
从七八步高的台阶一跃而下, “哒”地踩在地上时脚底发疼, 时书几乎停都没停一秒, 往前拔腿就跑。
黄昏曲折拐弯的巷道之中, 时书浑身发热, 拔腿就追, 直到一伸出手快能够到衣领。
音昆突然停下, 转身拽着时书一个过肩摔。时书猛地翻过身来, 拽着他头往地上按, 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彭! ”拳头砸在血肉上, 触感极为真实。
时书头发凌乱, 脸色发白, 冷汗沿着鼻梁滴落下来, 长时间的奔跑和打斗几乎耗尽了力气。
音昆满头的血, 死死攥着那枚鹰哨, 时书一边掐他, 一边拿东西哐当当往他头上砸。
周围没有硬物, 时书只找了根棍子, 砸出沉闷的声响。
“草! 滚! ”
“彭! ”音昆膝盖顶着腰腹, 猛地将他撞出去。
腹部再次受到刺痛, 精疲力竭, 体力濒临界限, 但此时此刻, 时书却好像被释放了某种天性。
脑子里一片寂静, 看不见书院的一砖一瓦, 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里只盯着音昆, 追踪, 凝视, 像卫星一样。时书的手指头软的像泥一样, 皮肤已经失去视觉, 但撞上去, 卡住他的脖子。
“你特么服不服? 你服不服? 你还杀人吗? 你还放火吗? 我问你! 你这个畜生! ”时书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去抢夺那支鹰哨, 抢到之后, 再使出最大的力气, 狠狠扔向杂乱的草丛之中。
音昆像个疯子一样, 已经顾不上和他打架, 追去跪在地上翻找。
时书: “你是真的疯了, 你已经失心疯了。”
时书捡起木棍朝他后背狠狠一砸, 将他抡倒在地后, 朝他的脸上一拳一拳地砸。
时书从来没感觉在暴力中这么尽兴过, 只想打他, 狠狠地打他, 把这几个月来所有的憋屈, 郁闷, 阴暗, 痛苦, 全打出来。
恨你这种人, 恨你们。
脑子里浮过一片一片的记忆。
乱世即将结束, 最后的罪恶将由自己终结。
那些吃糠咽菜上战场的士兵, 被烧去城池无家可归的孤儿, 城墙下堆积如山的骨骸, 吊在书院门楼上的读书人, 还有子涵……还有子涵……
“彭! 彭! 彭! ”一拳, 一拳。
时书狠狠地砸, 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打, 手背很疼, 便拿棍子砸他, 只要音昆挣扎就狠狠地揍他。
音昆真的疯了一样, 疯狂大笑, 大叫, 眼睛死死盯着时书背后, 巍峨耸立的书院和群山。但他似乎没力气再反抗, 死灰一样盯着高塔。
时书浑身的衣裳被汗水湿透, 终于, 等到心里那股戾气完全宣泄, 浑身的温度降低, 这才站了起身。
“结束了。”
“这下真的结束了。”
时书眼球充满红血丝, 白皙的皮肤沾满泥水脏污, 一张脸俊美清秀。他眼睛睁圆了, 回过头去看鹤洞书院的屋檐和塔顶, 碑文字刻。
时书往前走, 宋思南和护卫追赶了上来: “旻兵都抓住了, 有几处起火, 但都被扑灭。很多旻兵还没来得及纵火, 都被抓了。”
时书眼睛还望着鹤洞书院的繁华, 吸着冷风, 看这座完好无损的圣地, 文脉。他的书册依然整整齐齐摆在书架, 楼阁完好, 台阶还是台阶, 没有变成灰烬, 变成焦土, 每一处线条都有沉淀的痕迹。
书院的人来去匆匆, 已经开始清理。
“把尸体都搬走, 再去清查还有什么地方倒了火药和桐油, 速速清理干净! ”
时书勾起唇角, 露出笑来: “结束了吗? ”
宋思南: “结束了。”
时书: “好, 好。”他揉了下眼睛, “我现在也太开心了。结束了……”
未来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不再有战乱, 接下来是一个新的王朝的治世, 是休生养息, 是一切恢复新生的时候。
宋思南: “我让仇军的人先驻守书院, 不让闲杂人等进来, 再等谢将军的命令。这个音昆, 我带走了。”
时书: “好, 我们走吧, 带子涵先去东都享两天福, 再给他挑个好地方。”
宋思南: “行。”
时书: “他如果还在, 会很高兴。”
宋思南露出个笑, 时书也笑了笑。
时书的心终于宁静下来了, 他们一前一后, 走向台阶下。
台阶落满树叶, 踩上去响起咔嚓声。鹤洞书院的秋天十分静美, 朱墙灰瓦落满枯叶。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 忽然之间, 时书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苍白的脸望向天上的飞鸟, 再听到了那个系统鼓动耳膜的声音。
【叮——】
【玩家·谢寻达成“天下共主”头衔。】
【群穿系统激活提醒:姓名: 谢寻
年龄: 27岁
功勋值: 100%】
【当前群体穿越百人争夺赛事, 穿越者必须击败其他穿越者, 致使对方生理死亡, 并达到‘天下共主’权限, 才可以回到现代文明世界。】
【当前世界, 存活穿越者:2/100人】
【谢寻解锁系统权限: 完全级 (最高级) 】
【时书解锁系统权限: 所有级】
一列一列地字幕, 出现在眼前:
【玩家·谢寻: 已获得“其他穿越者地理坐标”权限 (可使用军队对其他玩家进行精准追杀) 】
【恭喜玩家! 成功渡过“狼兵祸乱中原”章节, 仍在古代世界存活。温馨提示, 游戏即将结算,当前世界将在三日内坍缩。】
【请玩家尽快找到玩家·谢寻, 在世界坍缩之前, 击杀对方并夺得“天下共主”头衔, 回到原来的世界。】
【否则, 玩家即将被淘汰。】
【叮——】
【对其他穿越者地理坐标: 已暴露 (请小心被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