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山水相逢、冰释前嫌

夜幕落下。

寨子中的空地上。

一蓬巨大的篝火燃起。

将四周照的通明如昼。

对游牧民族而言,这等盛宴,除了传统节日,以及祭山、祭雪、祭江、祭天等萨满祭祀仪式会出现外,平日里极为少见。

也难怪寨子里人会如此兴奋。

毕竟上一次。

还是诺鲁孜节。

举族欢庆,篝火足足烧了三天。

但那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了,入冬后,活动本来就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一入夜就会熄灯睡觉。

今夜如此热闹。

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被惊动。

杵着拐杖,依靠在门口处,笑呵呵的看着。

仿佛看到年轻时的景象。

至于小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绕着篝火来回跑动,跟过年了一样。

等到火焰冲天而起。

寨子里的男女老少,手臂相互环绕。

将狩猎队众人以及陈玉楼一行人,围在中间,绕圈跳舞,欢呼庆祝。

而在火堆边。

宰好洗净的鹅喉羚,架在火塘上,被火焰一撩,浓郁的肉香味道弥漫。

更多的人。

则是从库里搬来酒水。

看的老洋人几人一阵咂舌,仿佛又回到了遮龙山的马鹿寨,即便过去了半年多时间,但那几天,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

“陈兄弟,来,请。”

等到矮桌放好。

颇黎笑着朝一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身后那些狩猎队的年轻人,则是一个个跃跃欲试。

这种神色,陈玉楼实在太熟悉了。

摩拳擦掌。

和上战场前一样。

只不过,今晚没有敌人也无硝烟,只有即将要被他们灌倒的客人。

“多谢。”

见此情形。

陈玉楼就知道今夜是逃不过了,无奈一笑。

在周围寨子众人笑声中,一个个顺次落座。

低矮的木桌上。

一坛坛的酒水一字排开。

粗略一扫,足有好几十坛。

绕是他这种千杯不倒的酒罐子,这会心里都不禁有些发憷。

突厥、党项、蒙族、鞑靼、契丹。

这些游牧民族,一个比一个能喝,就是几岁的小孩,都能来上几碗。

“陈兄弟,族长交代,今夜让我们好好招待你们。”

颇黎提过一只陶罐,随手拍掉封泥,顿时间,一股刺鼻浓郁的酒香味道从坛子内弥漫而起。

话音落下。

就见到他将仰头凑近坛口。

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大半。

“好酒量!”

“颇黎勃真威武!”

“好!”

他这也算是给其余人打了个样,一时间,狩猎队那些年轻人欢呼不断。

平日里,他们就对颇黎崇敬不已。

眼下如此豪放之举,更是赢来无数山呼。

半坛子烈酒下肚,见他脸色仍旧平静无比,不见半点变化,只是反手擦了下嘴角,长长吐了口酒气。

绕是酒量惊人的昆仑。

看向他的目光里,都不禁闪过一丝诧异。

“陈兄弟,请!”

放下酒坛子,颇黎大笑道。

“盛情难却,那陈某就不客气了。”

陈玉楼笑了笑,随手拿起一坛。

熟稔的拍掉封泥。

在众人起哄声中,单手提着凑到嘴边,酒水化作一道弧线,缓缓流入口中。

一入喉中。

酒水顿时化作一股火意,从腹中划过。

让他忍不住眼睛一亮,这酒最少十多年的洞藏,才能有如此惊人的烈性。

味道馥郁浓香。

比起前天夜里在喀什城,那家陕北会馆里喝的柳林酒,也就是后世名动天下的西凤酒,都丝毫不差。

称赞了一声好酒。

陈玉楼饮酒的动作半点不停。

周围众人渐渐察觉到不对,那些年轻人脸上开始露出错愕惊疑,等到半坛下肚,错愕已经变成了震撼。

直到他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连颇黎都是一脸震动。

突厥人最擅饮酒,他更是从小就在酒缸子里长大。

但就算如此,今夜为了招待他们用的烈酒,都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住的,一口下肚,犹如吞火。

再冷的天气里,微微抿上一口,浑身燥热,哪怕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在冰天雪地里都不会觉察到冷意。

刚才半坛下去。

他看似神色不变。

实则此刻整个人就像是置身在火炉当中。

而汉人不善饮酒,这几乎已经是共识。

但……

眼下,这位陈兄弟已经饮下大半坛,虽然从始至终,都是不紧不慢,但身形稳如山岳,面容平静如水。

“这……”

越看颇黎心中越是震撼。

这是什么酒量?

至于周围狩猎队那些年轻人,早已经不敢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

反而是同行的昆仑几人。

从一开始的担忧,到现在愈发沉静。

尤其是鹧鸪哨,细细回忆了下,他好像还从未见过这一位醉过。

“咕咚——”

很快。

当最后一滴酒水落入口中。

陈玉楼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下坛子。

只觉得浑身气血鼓荡,却没有半点躁动,反而说不出的舒适。

“畅快!”

“颇黎兄弟,这酒可有名字?”

轻轻吐了口气。

陈玉楼一双眸子愈发清亮。

浑身暖意如炉。

明明夜色降临后,冷如冰川,但却察觉不到丝毫寒意。

“乃蛮!”

听到他问起。

颇黎这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乃蛮,是我突厥曾经的一个部族,这种烈酒据说就是他们酿出,然后才在各部传开,故而用部族为名。”

突厥人的历史极为复杂。

即便是颇黎他们自己,都很难说得清楚,祖上究竟是属于哪一支。

只能从口口相传中,得知到一个大概的消息。

就如乃蛮部。

其实早就融入了蒙族,成为一段历史。

说完,颇黎才彻底反应过来。

“陈兄弟真是海量。”

“突厥部最是擅饮,乃蛮更是奇烈无比,一般人浅尝辄止,几杯就得倒,你竟然能一次饮下一坛。”

“哈哈哈,陈某也是见猎心喜。”

陈玉楼摆摆手。

余光扫了眼四周。

原本还跃跃欲试的一帮人,这会都不敢看他。

本来还想着,今晚将他们灌醉,见识下他们突厥部的酒量。

这怎么玩?

“继续?”

闻言,颇黎眼角不禁重重一跳。

“不急不急,陈兄弟,哪有这么干喝的道理,鹅喉羚可是鱼海第一珍馐,味道极好,看看样子也快烤好了,不如先等等。”

一听这话。

几个年轻人顿时连连点头。

反倒是那个灰眉窄肩的少年卡伦,一声不吭的走了上来。

“勃真大人,我来。”

“你小子?”

颇黎错愕的看了他一眼。

“我突厥部哪有让客人干等的道理,卡伦自问酒量还行,斗胆来陪诸位伯克。”

卡伦声音平静。

只是挑了挑眉,目光里透着一抹狼崽子的光。

听的颇黎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咧嘴一笑,走上前,重重拍了下他肩膀,将他带回桌子边。

“好,有勇气。”

“不愧是我突厥部的脱墨!”

这小子身上有股傲气,与他年轻时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虽然年轻。

但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

到时候鱼海边诸多部落寨子,想必都会传颂他的名字。

见他沉默着上前去提坛子,陈玉楼摆摆手。

“慢慢喝就行。”

“又不是斗气,没必要这么来,伤了身子骨就麻烦了。”

卡伦一愣。

似乎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种话。

反而是颇黎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饮酒伤身,他比谁都明白这句话,部族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少都是因为年轻时酗酒,等老了浑身病痛。

“那卡伦为诸位倒酒。”

从一旁取出酒盏,一字排开,放到众人身前。

他这才提起坛子一一满上。

“来,诸位,为安然归来庆!”

颇黎率先提着酒盏,站起身,朗声道。

一时间,欢庆声不断。

等到烤的金黄,油珠滋滋泛起的鹅喉羚抬上来时,气氛更是瞬间达到了顶点。

不过。

正要招呼众人动手。

一个年轻人忽然从外面匆匆赶来,与颇黎说了句什么,下一刻就见到他脸上闪过一抹惊喜。

“颇黎兄弟?”

陈玉楼并不懂突厥语,但隐隐能够猜到一些。

不过还要确认。

“陈兄弟,好消息,乌娜他们已经到了寨子外。”

果然!

听到他一番解释,陈玉楼心头一动。

他就猜到会是关于拐子那支队伍的消息,不然,他再也想不到,如此深夜,还有其他消息能让他那么激动。

“拐子到了?”

“好快,这我们前后脚啊。”

“走,去看看。”

一听这话。

昆仑、红姑娘他们也是一脸喜色。

横穿黑沙漠,比起他们从昆仑山脉与塔里木盆地绕行,并不安全多少,能够短短几天抵达,都能想象得出,他们这一路估计都没怎么休息过。

等他们抵达寨门。

远远就听到一阵嘈杂。

领头一人,不是拐子还会是谁,此刻的他正招呼伙计们,将车马以及骆驼赶进寨子里头。

乌娜则是与族人说着什么。

“拐子。”

“诶,掌柜的,你们真到了啊,刚那些人说你们在寨子里,我还不敢信。”

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

正忙碌的花玛拐一下愣住。

回过头,目光落在众人身上时,看着那一道道熟悉的身影。

千言万语反而哽在心头。

昆仑难得打趣道,“运气不错,今晚正好篝火宴,酒肉管饱。”

“运气确实好,烤羊都还没来得及动。”

听着一行人的笑声。

花玛拐只觉得一身倦意都消散了不少。

与他招呼过后,陈玉楼目光则是落在不远外,那道纤瘦安静的身影上。

“乌娜姑娘,一路辛苦。”

不是有她带路。

他们精绝古城之行,也不会如此顺利。

虽然也有伙计遭遇不幸,如无法适应极寒而失温,亦或者死于沙漠毒物之手,但近三百人的队伍,最终活着返回的超过九成。

放在以往简直难以想象。

倒斗四派中,为何只有卸岭人数最众?

不是因为传承最全,势力最大,相反,倒斗可不是请客吃饭,死伤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也绝非虚言。

常胜山大多数伙计都是炮灰。

那命填路开道。

不过这种乱世里头,人命贱如草芥,反正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搏一把。

只有陈家那些心腹,世代靠着陈家这株大树吃饭的人,才不会轻死。

更别说还是黑沙漠这种恶劣环境下倒斗。

放到几年前。

三百人的队伍,能有一半活下来都算是命大。

“陈掌柜客气了。”

“乌娜并未做什么。”

乌娜摇摇头。

亲身经历了精绝古城,她很明白,眼前这些人何等强大。

就算没有自己。

横穿黑沙漠也是迟早的事。

而且,她还有一句话没说,此行也算是彼此成就,毕竟,没有在中途折返去精绝古城的话,她也不可能找到母亲的尸骨。

不是与他们同行。

更不可能寻到如此之多的神木。

没错。

这趟她带回了大量昆仑神木,足够几十上百年所需了。

就在两人说话间。

周围那些族人似乎见到了什么,纷纷让开,脸上露出恭敬之色。

连颇黎也是如此。

双手交叠,躬身行礼。

“巫师大人!”

火光中,一道身形矮小,满脸胡茬,身穿七彩长袍,腰间挂着法鼓的老头出现在众人身前。

看到他的一刹那。

陈玉楼立刻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的退开半步。

没有打扰这场父女重见。

“娜……乌娜。”

看着女儿的身影,得到消息便赶来的阿枝牙,眼神里满是喜色。

只是。

这么多年不曾见到。

到了嘴边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口。

一时间踌躇在原地,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局促。

“没,没事就好。”

女儿相安无事,他悬着的心也终于能够落下。

嗫嚅了一句。

阿枝牙又怕自己留下,反而会引起女儿的厌恶,迟疑着往后退去。

但,刚走出数步。

一道不知道多少年不曾听过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阿塔……”

阿枝牙一下如遭雷击,那张苍老的脸上满是激动,双眼更是刹那间通红一片。

“阿塔,你看,我在古城里找到了它。”

乌娜泪如雨下。

缓缓抬起右手,将衣袖往下退了退,露出一截葱白如玉的手腕。

但阿枝牙的视线,却一下就被她手腕上那条银色手链吸引住。

以至于脑海里仿佛有雷落下。

那条手链他太熟悉了。

分明就是他当年送给妻子的定情之物。

所以……

妻子也进了那座古城。

但自己往返那么多次,就从她身边走过,却不曾见到?

“怎么会……”

阿枝牙终于再忍不住,大颗泪珠从眼眶里迸出。

踉跄着走上前,从乌娜手里接过那枚手链,一瞬间,只觉得万箭穿心,撕心裂肺的痛苦。

看到这一幕。

周围族人脸上满是不解。

鹧鸪哨等人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玉楼暗暗叹了口气,有些不忍。

颇黎和赶来的兀托族长也是一脸的叹息。

尤其是后者。

既心痛又为他高兴。

当年他们三人一起长大,能够看到他俩走到一起,还觉得幸福莫过于此。

但随着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事情根本瞒不住。

上一代巫师大人怒不可遏。

他又年轻,不曾成为族长,根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如今……

时隔这么多年。

这件事情总算能够画上一个句号。

阿枝牙那老家伙也能解开心结了吧。

“外边天寒地冻,乌娜又奔波数日,有什么事,先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