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章 宝钞提举司
在胡惟庸心底,给朱元璋找不痛快,便是最大的乐事,因此,在乍听重启宝钞一事时,他才再三“劝诫”。
可听到朱元璋要让宝钞提举司独立于朝堂之外后,他却暗生窃喜。
这一回,再不提担忧之事,胡惟庸干脆利落地拱手接下差事:“上位为我大明朝纲殚精竭虑,臣作为宰辅,焉能不鼎力襄扶?上位尽可放心,明日朝堂之上,臣定会表明态度,支持此事!”
之所以答得这么爽快,就是因为朱天子那句“想必不容于朝廷百官”。
你朱元璋要让这宝钞提举司独立于朝廷之外,这明摆着是得罪朝臣的事,如此“好事”,他胡惟庸岂能反对?
朱元璋与百官的裂缝越大,嫌隙越深,对他胡惟庸越是有利!
得见“贤相”支持,朱元璋自是喜笑颜开。
他大笑着从书桌后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扶住胡惟庸道:“果真还是胡相深明大义,若满朝公卿都如你这般明辩是非,我大明何愁不兴?得贤相如此,君复何求啊!”
君臣相协,其乐融融,这大明宝钞虽未推出,却已前景敞亮。
……
既然已经决定重启大明宝钞,更是说服了胡惟庸,朱元璋当即就迫不及待,翌日,朝会上,朱元璋直接提出了此事。
“诸位爱卿也都知晓,当初残元败退逃离中原,带走我中原大量金银,正因如此,我大明各地皆有钱荒,常出现无钱可用的现象,甚至有些地方被迫以物易物,金银本是衡量价值的重要物介,若没有金银,常年以物定价,势必造成物价不稳、民生动荡的局面!”
朱元璋所说的这些情况,并非危言耸听,事实上民间金银铜钱的短缺,的确给百姓生活带来不少麻烦。
没有金钱,百姓只能以粮食、布帛作为一般等价物来交易,可这些物品携带麻烦,又极易损坏,远不如金银方便。
更恶劣的因素是,这些物品本身价值就不稳定,稍有价值变动,便会影响其他商货的定价,造成物价动荡。
这些情况,满朝官员自都一清二楚,是以,朱天子提及此事,众人皆是点头称是,纷言感叹。
眼看朝臣们并无异议,朱元璋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构想道:“鉴于此境,咱决定设立宝钞提举司,发行大明宝钞,以弥补金银空缺之事。”
这话一出,立时惹得满朝喧哗,原本朝臣们正在低语感慨金银短缺,可一听这“大明宝钞”,立时惊得四下纷议。
交头接耳之下,众人俱是愁眉紧锁,一副不看好的模样。
在场多有博学之事,自然也知道发行纸钞并非易事,稍一处置失妥,极易酿出物价动荡,继而导致民生凋敝。
当即便有御史站了出来道:“陛下,前宋也曾发行过交子,然而后来朝廷滥发,导致交子贬值,败坏民生,才有了方腊之事,望陛下吸取前车之鉴啊!”
他这话,倒与胡惟庸昨日言论大差不差。
对于这等问题,朱元璋早有准备,说道:“前宋交子的贬值,概因朝廷没有衡量民生物力,没提前备下准备金,只知滥发滥印,此番发行大明宝钞,咱已备下足够多的金银以作准备,且宝钞发行之后,可与铜钱、金银无差兑换,百姓若用宝钞缴税,还可享受九折优惠。”
朱天子也知道这御史的反对是出于公心,因此不予置气,反借他的问题耐心将诸多准备细节一一道出,以稳朝臣之心。
乍看朱元璋这时的态度,再听他细细解释,朝臣们倒还满意。
毕竟,朱元璋难得不红着脸粗成威逼,竟是耐下性子摆事实、讲道理,看起来,他这回发行宝钞,当真是准备充足,并非一时兴起。
先前那御史已退了下来,其他官员也听得连连点头,面有赞许,若是真的可以准备了足够多的金银,而且宝钞与金银无差别的兑换,那这大明宝钞的价值说不定真的能够稳定住呢!
然而就在群臣准备同意之时,朱元璋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当下和谐局面。
“前宋交子贬值,根在滥发,所以为了防止大明宝钞滥印滥发,咱决定将这宝钞提举司独立于朝堂之外,其只受朝廷监察,却不受朝廷管控!”
朱元璋知道,这最后几句,才是最易激起反对的,因此他先前铺垫半天,又趁着朝臣们面有悦色时,才将之说了出来。
事实也证明,他的担心绝非多余。
这话一出,百官面色大变,从先前的打算同意,到霍然大惊,再到面有愠色,直至众人交头接耳时,已是人人摇头,个个不忿。
不消片刻工夫,户部郎中张钦祖当即站出来反对道:“陛下,自古以来,还从未听闻有哪个衙门能独立于朝廷之外,此例一开,势必败坏纲纪,带来恶劣影响,假以时日,其他衙门也纷纷脱离朝廷管控,那这朝堂百官要之何用?”
户部素来主管财政,若是这宝钞提举司成立,正该由户部掌管,所以他们站出来反对并不奇怪。
有了张钦祖出言,其余官员也当即跟着附和。
“金银钱财之事,素是户部主管,怎可独立于朝堂之外?”
“若任其独断专行,怕会影响我朝财政大计!”
“此例一开,我朝庭纲制必遭重挫啊!”
众人像是商量好的,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又齐齐拱起手,同声道:“望陛下三思!”
一时间,满朝上下齐声反对。
显然所有朝臣已达成了默契,要坚守这道底线,绝不叫朱元璋逾越旧制。
新衙门独立于朝廷之外,这是事关朝纲稳定和朝廷体态的大事,绝不能开这先例。
虽说此前已有锦衣卫这样的衙门不受朝堂管控,但毕竟那是天子私军,所干之事也是皇帝的私事,其他人不好反对。
可这宝钞提举司就不同了,它所辖制之印钞之事,是干系财政和民生的公事,既是公事,自然不能跨过朝廷,私相授受!
朱天子一意孤行,百官齐声反对,君臣之间,似已形成针锋相对局势。
此时,众朝臣同仇敌忾,绝不肯退缩一步。
满殿朝臣同气连枝,齐声高呼陛下三思,反对声势一浪大过一浪。
而朱元璋高坐大宝,却是面色镇定,他既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对朝臣的谏言作任何评点,而是幽眼在朝臣之中来回巡视,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户部堂官身上。
“任彬,你是户部尚书,此事你觉得如何?”
任彬素是老成持重的,此刻依旧秉持他那稳重性子。
缓缓从队列中站出来,轻拂袖口,躬身拱手道:“回陛下,这宝钞提举司是陛下所设,其下辖官员所领的也是朝廷薪俸,既领朝廷薪俸,却又不受朝廷监管,这显然不合规矩。”
他不像其他人那般严辞贬斥,可话里话外仍是反对态度。
据理力争,新衙门独立不合朝廷规制!
这话说得在理,朝臣们立又连连点头,低声暗和。
朱元璋冷笑起来,笑声虽不很阴狠,却暗含幽森,朝臣们听得心下起毛,却不知天子又要大发什么宏论。
朱元璋再看向任彬道:“按照任尚书的意思,这宝钞提举司当归你户部经管了?”
任彬略作犹豫,拱手点头道:“依朝廷规制,理当如此!”
“好!”
朱元璋又笑:“既是如此,那便请任尚书给咱说说,既要维持宝钞不贬值,又要令这宝钞取代金银,每年当印发多少宝钞才最合适?”
你不是要经管宝钞嘛,便拿专业问题来考考你。
说得出来,便由得你。
若一问三不知嘛……那就一边凉快去!
果如朱元璋所料,任彬一听问题,当即傻眼了,翻着大眼珠思索片刻,仍放不出一个屁来。
“这……这……”
任彬急得额头直冒汗,支支吾吾半天,仍只是一个“这”字。
这一下,满殿朝臣也都慌了,这若答不上来,岂不正合了天子心思?
众人赶忙交头接耳,试图筹算个答案出来,可他们连户部官员都不如,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就在众人叽叽喳喳,相互探讨征询之时,朱元璋一声冷哼,叫朝堂重归宁静。
“户部主管财税大计,你身为户部尚书,竟连个统筹算学都搞不明白,如此昏聩无能,拿什么经管宝钞提举司?”
朝臣们被骂得哑口无言,无从反驳,而任彬则已面红耳赤,忙跪地认错:“臣无能,望陛下恕罪!”
朱天子的谩骂犹未停歇:“若叫你户部主管印钞,只怕要不了几年,这大明宝钞便会一文不值,到那时,我大明子民自受其害,我大明江山再遭动荡,你们怕又要推卸责任了吧!”
声声训斥之下,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朝臣们无从辩驳,只羞得臊首耷耳。
宝钞本是户部分内之事,连户部尚书都被驳得跪地认罪,其他人哪还能说出话来?
当下众人没了主意,只能齐齐将目光聚焦在胡惟庸身上,能劝动天子的,怕也只有这当朝宰相了。
朱元璋居高临下,自然也将朝臣们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他立也望向胡惟庸道:“胡相,你来说说吧!”
朱元璋这一问倒正契了朝臣们的心意,朝臣们满心期盼,就等着胡惟庸出面劝阻。
可没想到,胡惟庸刚一出列,立刻拱手赞和:“臣以为,陛下此举甚善,发行大明宝钞乃专司学问,所需人才非比寻常,若其独立朝廷之外,恰能防范朝堂干扰,避免利益纠葛。”
胡相竟与朱元璋站到了一起。
所有官员都懵逼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莫非胡相真的背叛了官员阶级?
而有了胡惟庸的支持,百官根本无从反对,天子和宰相都说好,你便是扯破了嗓门反对,又有何用?
无奈之下,众官员只能齐齐拱手:道:“谨遵陛下之令!”
得见满朝应许,朱元璋心情大好,他朗笑几声,当即赞道:“诸位爱卿果真躬忠体国,俱是深明大义之肱股,此事既定,不日便择址开衙吧!而这第一任宝钞提举,就由国子学祭酒陆羽兼任。”
再听到陆羽名号,百官心中虽有惊讶,却也无话可说,陆羽是朱天子心腹一事,早已不是秘密,天子新立衙门,自然会选派信得过的人选主事。
“如此,宝钞之事就此定下,散朝吧!”
事已“谈”妥,朱元璋心情大好,摆了摆手便宣布散朝。
他无事一身轻,自是扭头便走。
满殿朝臣却是满腹心事,此刻愣愣站在原地,彼此顾望之下,皆是一脸颓丧。
有人苦笑,有人摇头,更有人唉声叹气。
而户部尚书任彬,仍还是一脸不甘,眼看身旁人列队退散,任彬紧咬着牙,快步跟了上去。
三两步紧赶慢赶,追到队列前头,任彬低声疾道:“相爷,您为何……”
话只开了个头,其他的无需详述。
胡惟庸却是一脸苦笑道:“你当本相愿意和这满朝上下唱反调?”
“那相爷你为何要同意陛下的话?”任彬闻言,很是疑惑的问道。
胡惟庸却是一脸苦笑,附带摇头摊手道:“咱们这位陛下的性情,你还不了解吗?他决定的事,何人能拦得住?”
再叹一声,胡惟庸满脸无奈:“休看我是宰相,可在陛下跟前,也不过马前卒尔,今日即便我不支持,陛下也会强令推行政令,绝不会顾及百官诘议反对,到那时,满朝上下奈何不得,岂不统统丢了颜面?”
几句话驳得任彬哑口无言。
细一想的确如此,天子真要乾纲独断,这满朝上下也无计可施。
到那时,众人便是撞破了脑袋,也奈何不得,反倒因谏言不纳,挨天下耻笑!
“唉,当下本相做这恶人,是舍我一人,保全百官颜面,如此,老夫心满意足!”
胡惟庸一脸痛心疾首,当真有“顾全大局”的架势,有“百官之首”的做派。
任彬再不敢埋怨,望向胡惟庸的眼神里,竟多了几分感慨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