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四章 内有隐情(二合一)
陆羽站起身,走到隔壁桌前,朝二人拱了拱手道:“两位有礼了,在下姓陆,乃是外地人士,此番到这江西,正打算行商购货……”
他一番自我介绍倒极是热络,虽然摆出了这自来熟模样,可那两个商贾却很警惕,只蹙眉打量着陆羽,并不作言语回应。
见此情景,陆羽接着笑道:“在下此来江西,听人说起本地出了民变,因此甚是担心。”说着,他自顾自往桌前一坐,讪笑道:“两位想必也是行商经贾之人,该是知晓咱的难处,这世道不太平,咱走南闯北的自得最小心谨慎,以免坏了买卖。”
说话间,他又装出一幅十分好奇的样子道:“方才听二位说起那民乱之事,在下想打听一下,这民乱闹到何等地步?”
他既已坐下,那二人倒不好再驱赶,只略略拱了拱手,算作回应,其中身形较胖之人面色较为和善,蹙眉道:“公子这是要去哪里行商?”
陆羽笑着回应:“家中贩的茶叶生意,此番正是要去广信府收茶。”
那胖子登时一愣,胖脸上现出些许讶然,他蹙眉略作思量,方又叹了口气,凑近道:“陆公子,此行凶险啊!”
闻言,陆羽立时做出惊讶模样,拱手求教道:“还请员外细说!”不待对方回话,他连忙招呼道:“小儿,再上几个好菜,拿两壶酒来!”
说着,他又朝两位商贾拱手,慎重道:“此行关乎我家中买卖,我是非去不可的,还盼二位能不吝相告,也叫我免遭凶险。”
许是陆羽这般大度,又许是他表演格外传神,这二人已放松警惕,拱手与陆羽寒暄介绍起来。
这二人中,胖的姓周,瘦的姓方,俱是江西当地商贾,惯常在周边州府买卖行商。
那周胖子为人爽快,最是贪恋杯中物,两杯下肚,便与陆羽分说起来:“陆公子,你这趟广信府之行,怕得迟缓一阵,那广信府民变正闹得厉害,你此时前去,不是找罪受么?,即便不遭人抢,可待朝廷军队开拨,将过往道路一封,你这买卖岂不要耽搁了?”
陆羽“吓”得眉头直颤,连连举杯相敬:“竟闹得如此厉害,连军队都扯进来了?”
“是哩!”
周胖子啧啧点头:“百姓抗税不交,纠集了数千民众抵抗官府,岂能不闹大?”
“抗税?”陆羽故作迷惑姿态。
周胖子又一杯酒下肚,脸色已见红:“说是民乱,其实就是百姓聚众抗税,朝廷要行税改之策,派人上门丈量田地,那些百姓不愿配合,便纠集起来拦在村口,不许官府之人上门,这纠集的乡民一多,自然便生出乱子了!”
陆羽一听,登时恍悟,这江西乡绅的套路,与他江宁县倒一模一样嘛!
他故作好奇道:“我自外地行商,倒也听过这税改之事……可从朝廷的公告上来看,这税改利民减税,对穷苦百姓最是有益,税改之后,普通百姓所缴之税,较之前少了许多。”
说着,他将酒杯一举道:“缘何这江西百姓偏生不服税改,却要反抗呢?”
“这个嘛……”
周胖子浅浅一笑,兀自仰头抿了口酒,一杯酒下肚,他却不予回应,反是与同桌的方瘦子相视一眼,似已对过眼色。
“平民百姓总是愚昧无知,犯傻的事情……可从未少干,他们哪里知道什么!”
周胖子兀自一叹,像是在对陆羽回应,又像在自言自语,可他点到即止,却不肯再深谈下去。
显然,这二人无意谈论朝政要事,给自己惹去麻烦。
虽未得到明确回应,但陆羽从他二人的表情,及周胖子那幽然感叹中,已品出端倪。
说白了,还不是百姓受人蒙骗,至于到底是当地士绅还说龙虎山又或者其他人,也只有见到了实际情况
才知道。
想到这里,陆羽又将酒盅斟满,凑上前低声问询道:“在下倒是听到些小道消息,说是这民变背后,有龙虎山那班道士暗中挑唆,不知……”
他这话还没说完,对面二人立时脸色大变,骇得坐直了身子。
“龙虎山”名号一提,这两个商贾骇得面色大变,不仅如此,在短暂对了个眼神后,二人竟同时起身道:“唔……我俩还有些私事,便不多做逗留了。”
朝陆羽拱了拱手,二人竟当即逃离,仓皇之下,将那桌椅板凳都撞得咯吱作响。
这般惊惶姿态,倒真叫陆羽看傻眼了。
“想不到,这龙虎山在江西有如此威慑力?”
平安走了过来,蹙眉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沉声道。
“倒是我小瞧这群道人了……”陆羽苦笑,原本道出龙虎山名号,还想套出更多话来,却没想反将知情人吓跑。
“那现在怎么办?”平安环顾四周,眼看再难有收获,难免心急。
陆羽叹了口气:“罢了,先回去吧!明日我们去村子里看看,也只有知道百姓的想法,才能正确应对这民变之事。”
闻言,平安点了点头,二人当即结账,回客栈歇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清早,一行十多人便扮作游商,出了县城,没走三四里路,便已寻得一处名叫刘家村的村落。
因着毗邻县城的关系,这村落规模不小,大大小小的房舍堆叠错落,干净平坦的乡间小道穿插其间,间或有稚童、鸡犬在村中奔走,别有盎然生趣。
陆羽一行人走进村子,入眼便是间干净整洁的院落。
乡间小院,并无围墙院门,不过用一圈柴火围成栅栏,架了块木板作院门。
打眼望进去,便见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正埋头打扫院落,这老者面相和气,看来不难交涉。
陆羽当即走上前去,敲了敲那木门道:“老人家,叨扰一下!”
老者倒还耳聪目明,闻言立即抬头,朝陆羽一行人打量着。
陆羽赶忙自荐:“老人家,我们是外地来的行商,想在这一带收些茶叶,不知您这村子里可有茶户?”
既要打探消息,总不能一上来就直问民变和税改,总得先套套近乎。
那老者走到门前,隔着栅栏摇头道:“俺刘家村可没人种茶,几位官人若是收茶,不妨再往东面去。”他指着东侧一处矮山道:“那罗山脚下几个村子,倒是有人种茶。”
陆羽怕他赶客,忙又道:“我们赶了许久的路,现今已是口干舌燥,可否请老伯赏些清水?”说着,他已从怀中取出几枚铜板,递了上去。
那老者一见铜板,倒有些不好意思,赧赧笑了笑,便即摇头:“几碗清水,哪敢要官人的钱,几位稍等片刻,小老儿这就取水来。”说着,他已将那木门打开,然后转身,往自家屋内去了。
眼看已套上近乎,陆羽几人相视一笑。
平安激动不已,忙又从怀里取出个银锭子,递给陆羽道:“喏,几个铜板怕套不出什么话来……”他那意思,银钱开道,撬开这村民的口。
陆羽将银锭子接下,却是塞进自己怀中,随即白了平安一眼道:“便是要拿银子,也不急着现在掏出来,否则消息没套到,反要将人家给吓跑了。”
既是演戏,也得装得像模像样,哪有人漫天撒银子去讨水喝的,真惹人家怀疑,反倒套不出话了。
说话间,那老人家已从屋中走了出来,怀中抱着几个小碗和一个水瓢,他走到井边,费力地摇着辘轳,显然是要打水递与陆羽等人。
陆羽赶忙迎上去道:“不敢劳烦老伯,咱们自己打水吧!”他给平安递了个眼色,平安立马抢步上去,从那老者手中接过辘轳,打起水
来。
陆羽将老者扶到一旁,笑着将那几个铜板塞入其手中:“叨扰老伯于心不安,一点小钱不成敬意,还望老伯莫要嫌弃!”
老人家自是推脱几下,待陆羽坚持不下后,终是讪笑着接了下去。
钱已送出去了,喝不喝水倒无关紧要,陆羽只想套套近乎,向这老者打听税改之事,他装出闲聊姿态,向那老者问道:“咱们一路行商,听好几个村子在传近来不太平,不知可有其事?”
“没有……吧!”老人家想了想,道。
“是吗?我听说广信府那边因为税改之事已经闹出了民变,你们这边没有吗?”陆羽更是故作好奇道。
“这可……不能……乱说,俺们……每年都照实缴……了朝廷税赋呢!哪里来……的民变?”这老人脸色一变,连忙说道。
“是吗?也许是我听错了,老人家,抱歉!”陆羽拱手,歉意的说道。
“没事,几位官人喝了水,便赶紧走吧!”此时的老者不再像之前那般热情,显然有些警惕,而从他的话语里,陆羽却是听出了异常,这老者好像知道点什么。
因此陆羽故作没有听懂一般,对着老者说道:“老人家,别介意,咱们再外行商,最怕遇到动乱,所以我才会问这么多,还请多多包涵!”
闻言,老者想了想,觉得陆羽说得对,可能是自己想多了,随即陆羽跟老者说起了其他趣事,两人之间的关系算是缓和了不少。
不经意间,陆羽提起了朝廷清丈田地,摊丁入亩之事,一听这话,老者顿时脸色一变,然后四处看了看道:“小官人,你可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也莫像村子里其他人打听,否则招惹了倔性子的,怕要挨打的!”
“这是为何?”陆羽当即问道。
然而老者却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然后转回身子,朝屋中走去,一面走,他一面朝后方陆羽等人摆手,这架势显然是在送客。
“怎么办?”平安一脸忧愁,上前询问。
陆羽却也没了主意,只能苦涩摇头。
却在这时,院外忽地传来喊嚷之声:“七伯,七伯不好了!”
只见一个壮年汉子匆忙跑进院中,然后压根不理会陆羽一众,直朝那老者奔去。
老人自然也已听见喊嚷,停步转回身子。
那壮汉跑到近前,苦着脸道:“七伯,你家小拴子犯事,叫三叔公给抓起来了!”
“什么?”老者吓得面色惨白,忙上前道:“人在哪里?”
壮汉上前牵着老者的手,一并往外走:“就在祠堂,说要公审,七伯赶紧去看看吧!”说话间,这二人已奔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陆羽一众看傻了眼。
“怎么办?”平安上前问道。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跟上去看看了!”陆羽不假思索,听那壮汉口气,被抓的人应当是这老者孙子。
可这位“七伯”年纪,也不过五十上下,即便这时的人生育较早,他那孙子大概率也未成年。
一个孩童,能犯什么事,至于被抓到祠堂,接受审判么?
再说那壮汉口中的“公审”一词,也颇引陆羽猜疑——区区一个村子,既无官衙也无公人,哪来的“公审”一说?
带着这些疑问,陆羽一众赶到祠堂。
这祠堂修得很是宽敞,连外院带内殿,足有小四合院大小,入眼可见,里外里都是人,被围观的村民们堵了个密不透风。
陆羽跟在那七伯身后挤到内殿门口,便瞧见殿中供奉着一溜祖宗牌位,而在牌位之下,还跪着个八九岁的孩童。
这孩童被人反绑双手,恁生生瘫跪在地上,此刻已吓得面无人色,而在其身旁,则是个身形高大、着一身乌黑罩袍的老
者。
看这老者衣帽打扮,显然其在村中颇有地位,该是那壮汉口中的“叔公”了。
“三叔!”
七伯冲进殿内,先朝那孩童扑了过去,在他身上摸索检查一番后,又扑到那老者脚边跪倒:“小拴子年纪小,不懂事,还请三叔给他一次机会!”
这两个老人,看年纪其实差不了几岁,但听对话也该知晓,两人差着辈份。
那位“三叔公”,显然是村中族老,也是这场“公审”的主审人。
看到这里,陆羽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所谓“公审”,便是由宗族长老主持的族内审理。
他倒是知道,封建时代皇权不下乡,乡间村里执法掌权的,便是这宗族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