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圣公,为何前倨后恭尔?
翌日,朝会之后,孔希学循例求见,随后跟着宫中管事太监,赶往武英殿面圣。
一路上,孔希学已在脑中组织好思绪,将昨晚提前备下的劝诫说辞,在心中反复默念。
宫中小道曲折蜿蜒,一路走去,竟也费了好些功夫,这倒并非坏事,孔希学有足够时间,将脑中思绪整理清楚。
待到了武英殿门口,他已有十足把握,待会儿定能当堂激辩,驳天子个哑口无言!
心中自信满满,孔希学大步迈入殿中,向着朱元璋行礼道:“臣孔希学,见过陛下!”
“哦,衍圣公到了啊!快平身吧!”朱元璋的声音,听来十分和蔼。
孔希学心下更安定了些,抬起头来道:“多谢陛下!”
这一抬头,他才发现,这武英殿里除了朱元璋外,竟还有个中年人,那人候在一旁,未着官袍,倒不知是何身份。
孔希学正揣度这人身份,却听朱元璋开口问话道:“衍圣公一路行来可好?听说近两月来,你一直忙于修缮孔庙,不知那庙宇可修好了?”
一连串的问话逼来,孔希学也顾不上其他,赶忙回话:“路上倒很顺遂,家中先圣庙宇也已修缮完毕。”
说着,他又拱手道:“微臣原本应当早到京中拜见,无奈琐事缠身,有所耽搁,还望陛下恕罪!”
朱元璋倒很大方,笑着摆手:“先圣庙宇至关重要,自是不容怠慢。”听他这口吻,似对这耽搁进京的忤逆之举毫不在意。
孔希学心下纳闷,这朱天子……何时变得这般宽容大度了?
正自寻思着,却听朱元璋又道:“衍圣公来得正是时候,咱有件事,要与你说道说道,前些日子,朝中出了件空印要案,涉案官员极多,咱对此案做了判决,命那从犯带枷理政,却因此招致群臣不满!”
一听这话,孔希学心下大喜,原本他还在筹谋,该如何开口,向朱元璋进谏,却不想,人家竟主动提到这事了。
“衍圣公,你身为儒家表率,便来谈谈对此事的看法吧!”不光提及,朱元璋更主动发问,要他孔希学谈谈看法,这不撞到枪口上了吗?
孔希学昨晚准备了一整晚,早已备足了说辞,他当即拱手:
“启禀陛下,臣以为,带枷理政实乃恶政,官员替国行政,代天牧民,当有威望风仪,如此才能镇服百姓。”
“可此政一下,官员们戴着枷锁,如何还有威望,如何还有仪度?百姓们见了,又如何会心生仰敬,如何会安心受管教?”
“自古以来,刑不上士大夫,更何况带驾理政这等恶令,此令一下,非但官员颜面无存,朝廷也失了尊严,再往后,官员们还如何管驭百姓、威服子民?”
洋洋洒洒一大通话,说得直接干脆,对那带枷理政,他几乎是直言贬斥,丝毫没给朱元璋留面子。
事实上,这般激切态度,是他早就盘算好的。
孔希学深知自己在读书人心中地位,更深知自己对他朱元璋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他清楚得很,即便自己语出不善,朱元璋也不会翻脸。
既是如此,索性趁机刷刷威望,将态度说得更明白些,传播出去,也落个“直颜犯谏”的光彩事迹,将来传遍士林,也引作一时佳话。
“自古以来,只听闻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从未听说有君王与百姓共天下的。”
“可陛下这政令,无异于抛弃了士大夫,与那些草民白身同气连枝。”
“此举万万不妥,请陛下……收回成命啊!”
一口气说完这些,孔希学将手一抱,静候朱元璋反应。
照他料想,朱元璋定会气愤,继而出言驳斥,但出乎他意料,此刻的朱元璋,并未出声反驳,更甚至,朱天子此刻面无表情,压根看不出生气模样。
孔希学有些犯迷糊,陛下这是几个意思?
他只好抱拳等候,不再言语。
却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身侧传来:“一派胡言!”
倒确实有人发怒,可并非是那朱天子,而是一直就站在殿中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站出来,指着孔希学就骂:“
孔希学,你这般言论,简直有辱孔家门风!”
唾骂两句,那中年人又厉声喝斥道:“那些官员犯下滔天大罪,理当受到惩处,陛下不过要他们带枷理政,已是法外开恩,那些人不感恩戴德也便罢了,怎还敢有怨言?”
“孔希学,你饱读儒学,难道书里没教过你‘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
“连天子都不能违逆律法,更何况那些犯事官员?你怎敢为那些犯事之官员说情,我看你这祖宗学问,怕都学歪了吧,就你这样,哪里还有脸承继衍圣公之位?”
刚听那人驳斥时,孔希学倒还能耐住性子,毕竟在天子面前,不好随意与人争辩,再说这人身份未明,孔希学多少有点忌惮。
但此人提及孔门家学,又提到他不配这衍圣公之位,这可触了他的死穴。
孔希学怒极而喝:“你是何人,竟敢辱我孔家?你有何资格谈我孔家祖宗学问,又有何资格谈这衍圣公之位?”
那中年人冷哼一声,挺了挺腰杆:“在下乃是衢州孔家家主,孔希生,我衢州孔家,亦是孔圣嫡传,难道我没有资格谈及孔学,没资格质疑你吗?”
一听来人名号,孔希学大惊失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晓这衢州南孔,却没料这南孔嫡传竟跑到了宫里来。
稍一思索,他立时明白过来,策划这一切的,就是眼前的朱元璋。
孔希学曾预料朱元璋会严辞拒绝,却没料他还有这一招。
“两位孔家后人不必争执,你二人本出同门,何必同室操戈?”
朱元璋终于发话了,他倒不急着回应那带枷理政一事,却先当起和事佬,劝起架来。
“正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孔字’,自靖康国耻后,南北二孔已分离了数百年,现如今我大明一统南北,咱看你们这孔家,也无需再分成两派了。”
朱元璋笑着点了点孔家二人:“此番将你二人召来,正是想促成南北孔合流,从此之后,两家合为一家,共同祭祀孔夫子。”
听到这话,孔希学的脸色,已渐渐变得惨白。
南北孔合流,两家合为一家,到时候谁主谁次,谁来继任家主,谁来继承衍圣公的爵位呢?
这一切,怕是要看朝廷脸色了。
孔希学很清楚,若自己与朱元璋对着干,以后这衍圣公的爵位,怕要落到南孔一脉了,而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然而,昨日那信誓旦旦的话语尤言在耳,要是自己现在立刻调转枪口,那是不是太丢人了,此时的孔希学已经陷入了纠结中。
“陛下所言甚是,微臣也认为南北孔应该合为一家!”此时孔希生却说道。
见状,孔希学也顾不得那丢不丢人的问题了,当即跪倒在地,口中大声疾呼道:“请陛下恕罪,微臣之前受小人蒙骗,才会对陛下有所误解。
如今微臣已经幡然醒悟,陛下这戴枷理政实为良策,既能惩处犯官,使之戴罪立功,又能以他们为例,警诫天下百姓遵从律法,如此善政,实乃开天辟地的创新之举呀!”
孔希学一改先前态度,掉转方向,竟转而吹捧起带枷理政来。
“圣公真有此意?还是受人胁迫说的违心之言?”
虽然朱元璋早已经预料到了,但孔希学如此迅速的倒戈,而且脸上毫无羞愧之意,这脸皮之厚,实在是朱元璋所望尘莫及。
难怪流水的王朝,铁打的孔家,连一旁的孔希生都有些看不下去,别过脸去了。
孔希学连忙表示忠心道:“自是真心实意,这些全都是微臣的肺腑之言!”既然已经掉转码头,那就索性将话说死,在衍圣公爵位面前,什么都是虚的。
朱元璋轻捋着胡须,微眯双目,笑着点头:“既是如此,那明日朝会上,圣公便当堂上奏,当着群臣文武百官的面将你这想法说出来吧!”
“当堂上奏?”孔希学傻眼了。
“怎么?莫非你刚刚的话,全是虚言假意?”朱元璋说着,目光微冷,冒着寒光,既是真话,缘何就不能当众表态?
孔希学咽了口唾沫道:“臣……臣领命!”
事到如今,哪还容得他反对?
得了孔希学保证,朱元璋很是满意,随手挥退了孔家二人。
望着二人背影,朱元璋幽幽冷笑道:“至圣传承,儒家道统,不过尔尔!”他随即望向身后。
自他身后的帘幔处,朱标缓步走出。
此时,朱标的神情有些失落,他叹了口气:“前倨而后恭,如此趋炎附势的小人,怎担得衍圣公名号,怎堪做孔家传人?”
朱元璋冷笑:“这才是世间常态,任他面上清高耿正,内里都不过是趋利逐名罢了!”说着,他再望向朱标道:“你能看清这一点,为时不晚。”
朱标幽眼望着窗外,再不应声。
方才孔希学所做的一切,已将他心中的幻想期望,全都打碎,所谓儒家风骨,再不值一提。
……
武英殿受挫,孔希学既羞又恼,气愤难当,刚一走出皇宫,他将这一股脑的火气,全撒了出来,望着同行的孔希生,他怒声厉喝:“今日本是我前来面圣,你们南孔的人,跑来添什么乱?”
对面的孔希生倒很平静,轻掸着衣襟答道:“两孔合流,儒家盛事,我南孔作为孔家嫡传,当然得到场!”
一听这话,孔希学更怒得气血上涌:“什么两孔合流?分明是你们南孔的人,觊觎我这衍圣公之位!”
在孔希学看来,衍圣公爵位已是他北孔传袭,旁人再想染指,即使是同为孔家后裔的南孔,也是不行的。
孔希生仰了仰头,嗤笑一声:“笑话,我南孔一脉本是孔家嫡传,继承衍圣公之位天经地义,何来的‘觊觎’之说?”
他抖了抖衣襟,坦荡道:“想当初,我南孔一脉为顾大局,才让出衍圣公之位,现如今,也该将之拿回来了!”
两孔相争,已势成水火,退一步便是全盘皆输。
“你这是痴心妄想!这衍圣公之位,我是绝不会让出的!”
孔希学怒意滔天,抬手直指对方道:“我劝你认清现实,你不过是天子拿来打压我北孔的工具罢了!”
二人并非傻子,自然都已看出朱元璋的用意,但孔希生浑不在意道:“那又如何?”
对于衍圣公之位,原本他南孔一脉已经无望了,但如今有机会争上一争,那岂能放弃,至于朱元璋借南孔打压北孔之事,他孔希生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只要能拿回衍圣公的爵位,即使给朱元璋当刀又怎样,而且他也没得选!
随即,孔希生再次望向孔希学,冷冷的说道:“倒是你,竟想借这空印案搏取名望,当真愚不可及!你真当洪武皇帝是傻子,任你所为,真要惹急了天子,让我孔氏一族担上大罪,岂不更麻烦?我劝你,还是让出衍圣公,莫将我孔家引入绝路!”
被人戳破心思,孔希学气得满脸通红道:“你……”
不待他骂出声,孔希生又冷笑讥讽道:“你现在找我出气,倒不如想想明日早朝的奏表该怎么写吧!”说着,孔希生朗声而笑,大步走了开去。
望着孔希生的背影,孔希学气得咬牙切齿,再想到那明日奏表,他的嘴角抽搐起来。
“哼!早知如此,便不该来趟这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