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80章 坚定不移的走经世济民的实学路线

单纯“格物”这一点,朱翊钧确实更偏向于朱熹。

格物这词源自《大学》,“格物、致知、诚意和正心”这四条连在一起,用来提升自身的修养。远到治国平天下,近到正心诚意,格物都是其中的基础。

朱子认为“格“是“尽“的意思,穷尽事物之理,就是格物。

这种理解,有点类似于后世的研究方法,观察总结归纳。然而他这一派主要格的是事情,而不是物质。在格物之前,认定“理”才是世界的基础本源,先于物质,所以叫理学,属于客观唯心主义。

结果就是“先物后心”,要穷尽天下万物之理,因此衍生出“存天理灭人欲”,导致封建礼教对人产生无限束缚。

其实“存天理灭人欲”这一句最早源自宋时二程,是感念五代互相杀伐太过混乱才提出来的,并非真的要人变成没有欲望的空壳机器。

天理指的是自然规律,人欲则是肆意妄为。

就像王阳明的弟子王艮曾说,人顺应自然,饿了吃喝是符合天理,刻意禁欲苦行才是人欲。

理学家相对寡欲,出名的几位理学大儒,都有清廉节制的好名声。

然而长久以往,理学逐渐衍变,制定种种繁复的规矩,连正常的欲念,也归类到“人欲”里。社会风气因此变得古板僵化,令人不甘忍受,进而心学重新崛起。

理学对人的约束,从明初就已经出现。

洪武时的理学家,不敢越雷池一步,改动朱熹的理解。

成化时期,薛瑄等人才开始对程朱的理论进行修正,因此进入孔庙。

等到正德时,各地民乱此起彼伏,西北边患日益严重,诸国藩王叛乱不断。

国家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儒者们寻找不同的出路,王阳明觉得就是人们道德沦丧,所以,要正人心。人心会乱,源自于程朱理学的方法不对,所以要致良知。

如同他的著名四句: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心本来没有善恶,善恶是随着意念而动产生的,人有了主观的想法,意识,才会分辨善恶。

“致良知”则是源自《孟子的》“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认为良知是人人内心最开始就具有的一种本性,是至善。

将其推广到实际日常的行为中,一举一动,都符合至善,认知与行为一致,知行合一。

而“格物”的“格”是“正”的意思,类似帽子歪了,要扶正。

王阳明的《大学问》中提及“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事物源自于内心的反映。

格物就是正心正念,立志光明,反省自身除去恶念。读圣贤书,获取真谛,进行印证。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格物就是不断接近良知。此心光明,从自身的角度映照万理万物,世界自然也会光明。

就像理学的衍变一样,王阳明死后,他的心学同样分化出了诸多流派,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识。

王阳明的两大弟子王畿和钱德洪互相之间都有分歧,更遑论之后的徒孙徒曾孙了。

许多心学门徒打着“我心光明,亦复何言”的旗号,抗拒理学的约束,横行无忌。就是我觉得自己想到就是对的,就是光明的,别人说什么无所谓。

徐阶多次在京师开坛宣讲心学,可他到底信不信,或者说他所理解的心学,到底还有王阳明的几分真意,就不好说了。

久而久之,心学门徒空谈虚论,过于放纵。王夫之等人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时,就将心学归类为亡国之学。

甚至因为王阳明、薛瑄互相身处地域的关系,分别自称“北方之学”与“南方之学”,搞起了地域对立。

如今在经筵讲桌前,双方你来我往,互相揪着历史功绩、对经义的不同理解,争论不休。

理学门人以底蕴自傲,国朝全因理学,才能稳定两百余年,是时间最长久的大一统王朝。

虽然按照目前来算,西汉国祚比起大明还要多出五年。可是

谁敢否认,谁敢说五年内,大明要完?

心学门徒则复述王阳明的功绩,论实绩,足可证明心学的作用。其致良知之学,引人向善。如果允许王阳明从祀孔庙,不是单纯祭祀其人,而是为了天下臣民,树立道德表率。

甚至心学门徒在批评朱熹理学的时候,还提到了曹端、薛瑄这两位理学家,他们对朱熹的理学,有所扬弃。

比如薛瑄就不赞同朱熹的“理在气先”,认为是“理在气中”,天理和物质,没有谁先谁后。相对先进许多,令朱翊钧极为赞同。

经筵过了一个多时辰,就连日讲官沈鲤、状元张元忭都亲自下场,双方依旧互不相让。

不过他们没指望能够说服对方,两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说服小皇帝。

朱翊钧没有被任何一派说服,他借着这一场经筵,了解朝中风向,为推广自己的新儒学做准备。等到时间临近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再度开口。

朱翊钧环视殿内诸多臣子,缓缓道:

朕开这一场经筵,于理学、心学两派中,各选五名讲官,朝中百官列席旁听,结果花了一上午,双方都没能说服对方。

恐怕再开十场,一百场,也不会有定论。

王阳明功绩卓著,论及学问,亦是当时的大儒,门徒众多。不愿他进孔庙,无非是理学心学的门户之别,一个斥为俗学,一个斥为狂学。

朕尚在幼冲之年,书读的不够多,事理了解的不够深,不能判断先贤之间的分歧,是殊道同归,还是一对一错。

大儒争论了数百年、今日诸卿又争论半天,皆不能决,何况是朕。”

朱翊钧先打个圆场,没有将两派全部否决。理学心学都有可取之处,可以扬弃,没必要完全打倒,分出明确的胜负。

这种胶着的局面,对于自己这个裁判,最为有利。

可他不能放任自流,结果只会从学派分歧,变成党争。

是时候引入第三种思潮了,不能完全否定,但是可以有全新的不同意见。

“朕听了半天,其中的差异。朱熹说理在物先,理为重。陆九渊说理在心中,心为重。朕觉得都不对劲,好在薛瑄有一句‘理在气中’。朕觉得,这个气是最重要的。”

气,指的不是空气,而是物质。

理学心学都是唯心主义,朱翊钧趁此时提出唯物主义。

“理与气一时俱有,不可分先后;若无气,理定无止泊处——薛瑄说的这句话,深得朕心。”

虽然还没有完全从理学中脱离出来,但是薛瑄已经有了一点唯物雏形,值得赞扬。

薛瑄这句,是对朱熹的修正改进。

朱翊钧引用薛瑄的话,不会过度刺激到两派,没到“离经叛道”的地步。

听到这一番话,理学门人兴高采烈,觉得获得了胜利。

不过朱翊钧话锋一转,随即道:“王阳明有继承、开创之功,其致良知,知行合一之论,也有可取之处。

薛瑄也曾说过,“人于‘实’之一字,当念念不忘,随时随处省察于言行居处应事接物之间,心使一念一事皆出于实,斯有进德之地。”

这句话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颇有拟合之处,可见先贤之间,都是共通的。

故而,朕觉得,可以从祀孔庙。”

心学门徒的脸色刚垮下来,瞬间一脸喜色。

“陛下圣明。”

“陛下,万万不可啊……”

恭贺声与反对声此起彼伏,再度乱成一锅粥。

经筵纠仪官及时喝止,纷乱的声音才慢慢平息。

“朕知道,王阳明从祀之事,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可是薛瑄入祀的时候,亦有刘定之等人反对。孔子当年被人讥讽为佞怀疑为党,议论纷纷,直到孟子竭力推尊,孔子其名才得以彰显。有争论正常,朝中许多决策,都是支持与反对声共存,但不能因此就什么都不做了。”

经筵的最后,不顾仍旧存在的众多反对声,朱翊钧终于拍板确定下来,将王阳明抬入孔庙。

朱翊钧整理一番思路,继续道:“此事到此为止,至于吴与

弼,胡居仁,罗钦顺,王廷相这些大儒,他们是否入列孔庙,以后再议。

要知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薛瑄有笃实践履之学的好名声,王阳明同样如此,做实事,利国利民,把学问用到实处,这才是朕想要的。

朕无所谓理学、心学,能够于国于民有益,就是好学问。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不管什么学问,都要变为经世济民的实学。”

实学?

许多大臣琢磨出来味道了,小皇帝今天虽然把王阳明抬进了孔庙,可是实际上并没有过多的推崇王阳明,抬高心学,反而多次提到薛瑄。

张居正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对心学的态度非常复杂,虽然徐阶等亲朋故旧都是心学门徒,可是他自身并非如此,反而想要将其打压下去。

与王阳明本人无关,主要是心学大兴以来,各地讲学之风更盛,扰乱思想。

王阳明的门徒王艮主张“百姓日用即道”,这与《孟子》民为本,民贵君轻的思想契合,勉强可以接受,但是再进一步,就是无父无君!

后来心学在他任上遭到大力打压,各地讲学的书院通通被关闭,就是和这点有关。

朱翊钧对心学的态度模棱两可,让他一直没有站出来明面反对。以免惹得小皇帝不喜,再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现在他听明白了,朱翊钧要的是“实学”。

这个所谓的实学,就是出自薛瑄,他本人就是被后人称为“实践之儒”。

经世致用的大道理,大家都能理解,自然没人反对。

倒是黑猫白猫抓耗子的例子,不够文雅,太过平民。众人考虑到小皇帝年纪还小,便没有多说什么。

这正是朱翊钧的目的,他打算推行打着薛瑄旗号,却经过自己魔改后的实学,把科学缝合进去。

这个时代,理学衰落保守,心学过于狂放。

他不打算这么早就与两派公开决裂,薛瑄是两派和自己都能够接受的一个代表性人物,相当于是最大公约数。

用实学逐渐替代理学、心学,让人们慢慢接受,成为儒家的显学,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不过朱翊钧有信心,他以皇权傍身,有足够的时间。

今天,只是作为“新实学”的首次登场。

王阳明进入孔庙,可是心学没有大兴,小皇帝反而着重提起别的大儒。

无论理学、心学的子弟,都有些遗憾。

“诸卿都知道,天边客星,于去年十月爆闪发亮,理学、心学诸多学问,可有与之相关的,能够为朕解释一二?”

众人不由得一怔,先贤讲述为人处世,读书治国的大道理,又不是天文学家,在这方面,自然没有多少研究。

难不成,小皇帝要讲解星象之秘?

可是这在儒学里,属于最微末的小道,可以研究一下当个业余爱好,却不是能够登堂入室的真正学问。

众人不答,朱翊钧故作疑惑道:“理学无论是朱子的理在气先,还是薛瑄的理在气中,都没有格出具体的‘理’,心学同样如此。

虽然四时节气,都是钦天监负责,不在大儒的经义里。可是诸卿不觉得先贤大儒们的学问,少了点什么吗?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日,不能回答,至今已经两千余年。这两千多年里,诸多先贤大儒难道就没有做出解释?”

《两小儿辩日》这篇出自《列子》,虽然是道家经典,却同样是此时儒者们人人都会阅读的名著。

明初时大儒宋濂就对《列子》做出过诸多批注,等到嘉靖道长修仙之后,道家典籍影响力进一步扩张,经历过嘉靖朝的高官大臣,都读过相关典籍。

所以朱翊钧不用详细复述,朝中诸卿都回想起来。

太阳到底是日出时距离人近,还是日中时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