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清汤大老爷
朱翊钧没有随意挥霍手中的权力,他站在儒家传统道德高地,用圣贤的言论怒斥群臣。
之前在推行标点符号的时候,也是这种思路。
想要反驳皇帝,除非先证明圣人说的是错的。或者说,从汉至今所有人的解读都是错的。
要是有这个能力,足可以与孔孟并肩了。
这种全新打法的组合拳,群臣至今都没有找到应对办法。
趁着众人望着大字发楞的功夫,朱翊钧扬长而去。
现场无人反驳,相应官员的处分,自然要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翁大立在得知自己被一撸到底,贬为平民后,如丧考妣,不敢上疏自辩。躲在家里,灰溜溜的收拾东西,准备回乡。
虽然没有了官身,好在为官多年,结识了许多故旧亲朋。
他打算回到家乡,低调养老,享受退休生活。
“嘿,听说了吗,京城那个案子。”
通州的驿口茶摊,无论进京还是离京,赶路的马车夫通常都会在这里喝口茶休息一阵,全国的八卦消息在此汇聚。
荷花案是此时最具热点的话题。
皇亲被杀,奴仆苟且弑主劫财,刑部要重判凌迟处死……
太重口味了,好刺激!
这一案件当时就引起了百姓们的注意,成为茶余饭后八卦的话题。很快,消息传遍京师内外,随着行人商旅的步伐,逐渐向全国蔓延。
有人当即不忿道:“我呸,两个狗男女不好好当忠仆,反而勾结外人,背主害命!”
“什么啊,你的消息都过时了。还是当今圣上厉害,发现那几个仆人是被冤枉的,下令封锁了明时坊,一举抓到真凶,还顺带发现好几个躲藏许久的通缉要犯。”
“陛下这么厉害?我记得他还是个小孩子吧,高首辅被赶走,现在是张首辅掌着国家,应该是张首辅的功劳。”
有个从京里出来的车夫打了个手势,连忙制止:“不要乱说,当今天子圣明聪慧,是大大的圣君,和年龄没有关系。
刑部都有个大官被剥夺官身了,张首辅再厉害,也不敢随便封城,赶走一个侍郎吧?而且我听说,前两天陛下命令封路查人的时候,还有好多大官不乐意,觉得陛下是胡闹。那个刑部侍郎被赶走的时候,还有好多人为他求情。
结果陛下在宫里写了四个大字,给他们讲了一番孔圣人的大道理,把他们全镇住了。你们猜,陛下写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说到这里,那从京里出来的车夫喝了两口茶,歇口气。
“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在旁边听着的,不只是车夫、民夫,还有许多被话题吸引过来的外地客商、游子,众人聚在一起,都等急了。
“嘿嘿嘿,陛下写了爱民如子四个大字,要那些大官好好学学圣人的道理。别过了科举,当上举人进士老爷,就忘了圣人教诲,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
“陛下说的好!”
“有这样的陛下,青天就有了,天下就太平了。”
“直娘贼,可见圣上是好的,过去都是奸贼坏官,蒙蔽了圣上。”
众人连声叫好,有几人默默从人群中走出。
年轻男子兴奋道:“老爷,如果这些百姓没有胡乱编造的话,当今陛下可是个圣主。等您进了京,可以大展宏图了。”
王之诰抚着长须,思考片刻才道:“平日说让你们多读书,就是不听话,见识少。
民如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陛下懂得要勤政爱民,自然是好的。可你没听刚才说的吗?翁大立因此被褫夺官身,可见当今陛下不是好相与的,处事森严,不留余情。一个不好,就连老爷我也会触怒陛下,被夺了官身,你可没地方哭……”
年轻仆人不敢再多嘴,扶着王之诰坐回马车。
在翁大立落马后,新任刑部尚书王之诰,终于来到京城。
他要准备两天,才好进宫面圣。
宫城,朱翊钧慢悠悠的走向文华殿。
冯保陪在身旁,笑道:“按照万岁爷的意思,奴婢们已经着人将消
息都散出去了。现下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这案子能够平反,全靠万岁爷。就连爱民如子的道理,还得让万岁来教。”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
以防被冯保蒙骗,他不止这一个渠道,其他几人同样在帮他散播消息,调动舆论,进一步塑造自身的光辉形象。
倒不是朱翊钧有给自己造神的爱好,提升自身的名望,是为了日后推行更重要的政策。
即位几个月,朱翊钧做了不少事,主要都是在内廷折腾,至今没有触及到大部分人的关键利益,所以才会十分顺利。
可问题是,将来革新进入深水区后,阻力会迅速增加。
名望不足,民众信任度不够,就会被基层的官吏士绅泼脏水,扭曲他的本意,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寸步难行。
就像罢黜翁大立的时候,朱翊钧仍需要借助圣贤的言论,做不到言出法随。
为了革新大业,他仍需要积攒名望。
光靠口耳相传,朱翊钧觉得还是太慢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向冯保:“朕之前交代给你印制报纸之事,做的怎么样了?”
冯保赔笑道:“万岁爷吩咐的事,奴婢哪敢不加紧办。已经从经厂等处抽调了人手,聚集到白纸坊,选地搭棚,制造了木头、锡、铜等多种活字,选用不同的纸张,进行试印。
就像爷说的,要在那个效果和成本之间保持平衡……嘿嘿,万岁把《中庸》读透了,奴婢自小读书,都没读明白。”
“行了,不用在这给朕拍马。”朱翊钧不吃这一套,“朕让你负责办报,是看中你曾在经厂任职,有过印书的经验。换成别人朕不熟悉,不放心。”
“都是万岁爷教的好。”
冯保稍稍挺起胸膛,略带一丝骄傲。
“你掌着司礼监,统管内廷,事务繁杂,能忙得过来吗?
那个张维有着宫中秀才的称号,文采斐然,过去也曾在东宫服侍过朕。还有陈矩,为人稳重,做事很有章法。之前整顿内廷,朕看他办事还算得力。就让这两人协助。”
冯保脸色一僵,瞬间回暖,笑呵呵的答应下来。
之前整顿内廷的时候,田义、陈矩等几个太监,已经崭露头角。
田义如今在司礼监提督太监下属的六科廊掌司,负责管理内外章疏和内官档案。看着不起眼,其实是一个很重要,很锻炼人的位置。只差一步,就能进入司礼监文书房,成为内廷高层。
朱翊钧暂时不动他,先把更为年轻的陈矩提了上来。
他心里清楚,报纸是极其重要的宣传工具,对于他将来的施政,能够起到重要作用,不能全盘交到冯保的手里。
可惜现在的印制水平还不过关,通政司虽然有专门出刊载官方消息的《邸报》,但是仍以手抄为主,少数时候为了传播重要信息,才会采用雕版印刷。
如果像印书那样使用雕版印报,成本太高。
想要便宜实惠的大批量发行报纸,只能使用活字。
在朱翊钧的记忆中,明末崇祯年间,为了增大邸报发行量,就改进成了活字印刷,可见这并不是一个难以攻克的技术壁垒。
只要将印制报纸的成本降下来,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就可以向全国发行。
届时,他的言论,无需口耳相传,不会被篡改的传达到地方。
手中的皇权,才算真正走出了京城,掌控国家,影响每一个读书人。
太监孙隆站在文华殿等候多时,他看到朱翊钧进来后,赶忙行礼问道:“万岁爷,周家几人都来了,要不要宣他们上殿?”
经过五天的彻底搜查后,官兵们又在明时坊内发现了一处盗贼窝点,破获数起陈年旧案。顺带将坊内的上下人口,重新登记造册,增强了这一小片区域的掌控力。
张国维、翁大立等人被接连处置,案子被彻底定性。
朱翊钧借此展现了自己的能力、手腕,宣扬了名声。
最后,他为了体现亲民、爱民的态度,召见案件苦主的代表,周家宗老,以及荷花这三个受冤的百姓。
周家宗老虽然
也是皇亲,可是他们这一支早已落寞。
他在弘治年间出生,历经五帝,这辈子却连一次皇宫都没进来过。
承蒙召见,一睹天颜。
宗老已经激动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心中对于被害的侄孙周世臣充满感激。
安抚了两句,朱翊钧说到正题,要让荷花、王奎两个仆人脱离贱籍,从此脱离与周家的人身依附关系,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明子民。
奴仆乃是贱籍,就像赘婿一样被人歧视。
再富有,也不能科举,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除非撞大运,提籍,改变身份。
更何况发生了这种恶性案件,哪怕荷花他们只是遭受无辜之灾,继续留在周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朱翊钧好人做到底,决定帮助他们两个一把,让他们恢复民籍。还拨出一笔银子作为本钱,让他们做点小买卖维持生活。
这几人只要留在京城,就是自己平冤爱民的活招牌。
一点创业基金,不算什么。
面对皇帝的要求,周家宗老哪敢拒绝。
他正嫌弃这两个仆人是扫把星,把自家后辈克走,十分晦气,打算等风波过后发卖给外地的牙人。
听到皇帝要人,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当下拍着胸膛表示,回家之后就将契约还给他们,让荷花、王奎恢复自由。
朱翊钧不白要周家的契约,他小手一挥,就要替周世臣平账,把他欠屠户卢锦的肉钱还了。
经过询问,朱翊钧差点维持不住自身的形象。
没想到卢锦仅仅为了二两三钱的银子,险些丢掉自身性命。
荷花三人在这两天接受礼部教导,学习了一些面圣的礼节。但是此刻激动之下,全然忘记,只顾得高呼万岁,用老百姓的土话赞美。
“皇帝大老爷圣明。”
“青汤大老爷……”
朱翊钧听的皱眉,怎么越说越不对劲。
他看向三人,他们之前在兵马司被屈打成招,脸上的浮肿至今没有消退,口齿不清,情有可原。
轻叹一声,朱翊钧没多说什么,挥手让几人离开。
片刻之后,朱希孝、孙一正等人来到殿上,当他们看到殿内挂着的“爱民如子”四个大字,眼皮不禁一跳。
这四个字,已经被装裱好,挂了起来,每一个上殿的官员,都能看到。
“张国维、张勇他们都处置完了?”
听到小皇帝的问询,朱希孝左右看看,无奈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臣已经按照吩咐,当众对他们施以刑罚。眼下不管是锦衣卫、兵马司还是巡捕营……既领了赏,也看到了教训。”
“嗯,朕要赏罚分明。”
朱翊钧接过陈矩现场记录的册子,了解相关情况。
“锦衣卫小旗张勇带队抓到了真凶头目,朕给重赏。
可他在封路搜查的时候,欺凌平民,恶意勒索,无故毁坏旁人的房屋……朕也要给相应的处罚,才能作为典型。至于打着朕旗号,趁机做出不法事的,更要严惩。要不然,岂不是刚除了恶人,又生新恶……”
朱希孝老脸被燥的通红,不敢回话。
谁让这次捅了大篓子的,是自己特意选调的精锐。
在这几天的封路搜查中,多名锦衣卫番子趁机扰乱百姓,勒索钱财,大赚了一笔。
没想到都察院的巡查人马很快赶到,将人抓住。
面对这种败坏自己形象的败类,朱翊钧同样给与重惩。
不但要将搜刮的钱财、损坏的物品加倍赔偿,还给被抢的平民,还要当众挨板子,逐出锦衣卫。
就在全员领赏的今天,与张国维的刑罚一起进行。
锦衣卫这些皇权特权机构,风气早已败坏,需要多次整顿,才能成为真正可用的力量。
反倒是东厂,因为最近刚整顿过内廷,人人自危,此时都很老实,没有敢趁机乱来的。
张勇,锦衣卫小旗。
张国维,兵马司指挥。
翁大立,刑部侍郎。
因为这么一起大
案,暴露出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从高层往下,大小官吏都漠视百姓,视其为鱼肉,践踏生命、财产和尊严。
长此以往,民怨深积,国家怎么不亡?
可惜这种观念,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扭转的。
京中刚刚发生大案,上下疲惫,朱翊钧暂时不想进一步的刺激。
在惩罚过后,他先掏出一个甜枣,与勋贵们拉近关系。
“陆炳与世庙爷爷感情莫逆,朕听闻世庙还曾嘱咐你照顾他的后人,可有此事?”
朱希孝没有探明小皇帝的心意,他短暂思考片刻,谨慎用词,用相对中立的说法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与陆炳有亲。陆炳长女,正是臣的侄媳妇,世庙因此这样吩咐过臣。
可是几年前,御史张守约弹劾陆炳,说他在任职的时候,与严党勾结,贪赃数十万。因此其弟太常寺少卿陆炜和其子陆绎的官衔被夺,家产充公,如今还被关押着。因为是公罪,臣不敢殉私情。”
“你说说看,陆炳是否真的有过贪赃行为?”
“这……臣不清楚,不敢胡说。”
朱翊钧笑道:“你不敢说,朕来说。
陆炳当年的身份何等显赫,与世庙爷爷的关系何等亲密?可他怎么不知道劝谏世庙,警惕严党?严党蒙蔽世庙,败坏国家,陆炳执掌锦衣卫,有失察、失谏之过。
至于贪赃之事,都是过去的事情,年代太过久远,难以查明。只是他的罪过再大,也不是谋反的奸党,按律不应该抄没家产。
朕近日对律法多有研究,发现追赃和抄家两罪并坐,也是违背《大明律》的。陆炳已死,他的弟弟和儿子不该追责。”
朱希孝眼睛一亮,怀着希冀的目光偷偷向上望了一眼。
“太常寺的位置就别想了,给他俩恢复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荫职。宅院还给他们,朕再从自己的内帑里拨一笔银子,嗯,就一千两吧。
世庙既然授予你照顾后人的责任,这个好消息,由你前去告知。”
朱希孝大喜过望,行礼道:“陛下宽仁,臣先行替陆家向陛下谢恩。”
小皇帝不提被抄没的家产,朱希孝也识趣,没有追问。
如果偿还被抄的家产,代表隆庆之前做错了。
虽然朱翊钧没少改正他的错误,但是这项错误,需要国库掏出几十万来弥补,太不现实。
现在皇帝赏赐一千两,数额远比被抄的家产少,但是对比与其他人的赏赐,已经超出太多。
陆炳早在嘉靖时就死了,还被高拱翻出来说事,抄没家产,不合此时的官场规矩。
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这大概是因为国库不足,高拱为了应对财政危机,才使出的手段。
只是陆炳的身份特殊,地位虽然比不上开国靖难的公、侯,但是他和嘉靖的关系极其亲密,是这些勋贵远远比不了的。
见他的后人都落得这般惨淡下场,其他勋贵,岂能不寒心?
没人再敢与皇帝交心,卖命。
干脆躲在后面,只做一些祭祀之类的杂事。
朱翊钧之前故意拉拢勋贵,模仿陆炳旧事,想要找同龄的孩子,结果响应者寥寥。
经过探查,他才发现其中的原因。
现在将陆绎他们放出来,就是一种施恩。
让勋贵们明白,小皇帝还是心向勋贵的。
不管是真是假,朱翊钧先把做好这副友善的姿态,哪个勋贵要是再不给面子,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
“朕再给陆绎题一幅字。”
朱翊钧觉得上次写大字的效果还不错,决定再接再厉,反正这种事情惠而不费。笔墨比起赏赐要省钱多了。
他早已想好了内容,挥毫而就,让人举给朱希孝看。
“忠义救主,屏恶卫善。”
这说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最为重要,陆炳曾经背着嘉靖,救了皇帝性命。第二件则是陆炳曾经揭发仇鸾等恶徒,保护了俞大猷等人。
或许真有贪赃之事,但就凭着他曾经的功绩,也不该让后人受到牵连,
关在牢狱中。
在臣子们眼中,能够得到皇帝御笔,乃是莫大的荣耀。
这么一副字,就是小皇帝亲自赐给陆绎的护身符。
除非他改了主意,否则谁都不能再动陆家了。
朱希孝小心接过皇帝御笔,感动的眼角含泪。
朱翊钧见情绪铺垫的差不多了,重新提及招揽同龄学伴的想法。
听到小皇帝提及旧事,朱希孝一咬牙,拱手道:“臣无亲生子嗣,家兄亦只有独子,但他曾言,要将臣的侄孙朱应梅过继给臣,继承香火。此事家中尽知,只是尚未成礼,所以小梅亦可算臣的子嗣。
小梅的年龄虽然接近,却远远不及陛下聪慧。这些年只在家里粗学了礼仪,勉强通晓规矩。
如若陛下不嫌弃臣等愚笨……臣斗胆做主,可让他进宫,让陛下看看成色。
如果不合陛下的心意,让他回来就是了。”
朱翊钧欣然接受,有成国公家出头,其他勋贵看到风向,才敢跟进。
在自己培养出全新的体系之前,不得不依靠现有的勋贵,这些与国同休的军事集团,不是那么容易抛弃的。
如朱翊钧预想的那样,在陆绎等人被放出,相关消息传开后,京中勋贵们的态度大变,纷纷提交名单,供自己选择。
不管这些孩童懂事还是顽劣,朱翊钧照单全收,慢慢教育。
荷花案的影响,随着时间逐渐淡去。
漕运总督王宗沐,之前被人怀疑蒙骗小皇帝,夸大了海运替代漕运的实际效果。
在经过了月余的仔细检查后,终于得到清白。
上百艘海船,确实承载着江南十二万石粮食,成功挺过风浪,到达京城。
南京都给事中张焕,不敢面圣。
针对王宗沐的清查,始终没有结果,他只好按照朱翊钧之前下达的旨意,沿着大运河,开始仔细检查河运的痹症。
如果河运的检查不能让人满意,他还得亲自坐上海船,在京城和江南之间来回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