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左氏父子纵论宫斗 识破汉王讹诈嗣昌

崇祯十一年,许州发生兵变。左良玉家眷正好安置在许州,被灭了满门。

如今左梦庚不仅是左良玉的独子,也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左良玉虽然在外人面前威风赫赫,但对于独子,却是逆来顺受的宠爱。

左梦庚将一份军报递上来:“这是兵部刚发来的,您赶紧看看。”

左良玉翻了个身:“要看你自己看,别耽误我睡觉。”

左梦庚只得自己启封,把公文看了一遍:“爹,兵部命您去进攻张献忠。”

“嗯,知道了,不用理它。”

“啊?”

“上一个能让我正眼看的兵部尚书,已经是三四年前的杨嗣昌了。

后面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张国维,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懒得搭理他们。”

“这次兵部的命令,怕是陛下的意思吧?”

左良玉笑道:“那又怎么样,谁的意思很重要吗。你看看,现在有三拨人在给我下命令。

兵部命我去打张献忠,侯督宪命我去救援开封,襄王命我固守襄阳。

杨嗣昌还好一些,没要求我出兵,但前几天也发来公文,他要运一批粮草去郧阳,要我保护粮道。

谁都想指挥指挥我,这里面反而数陛下最温和,杨嗣昌次之。

襄王态度最恶劣,真该让他早点去死。

去年张献忠奔袭数百里,奇袭襄阳。杨嗣昌打仗本来真不怎么在行,偏偏那次有如神助,愣是提前判断出了张献忠的意图,用伏兵把他打得大败。

杨嗣昌因此稳住了督师地位,得以驻军湖南,苟延残喘。

而襄王也侥幸逃过了一劫。

真是可惜,也没听说杨嗣昌帐下有多么厉害的谋士啊。

足见命数这种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无迹可寻、难以捉摸。”

左梦庚追问道:“那咱们到底听谁的?”

左良玉答道:“都听,又都不听。归根结底一句话:唯自保尔。

侯督宪被弹劾靡饷误国,入狱长达七年。

我之发迹,全赖当年侯督宪提拔,恩遇甚深。

所以陛下把侯督宪派来主持河南战事。

这旧情不能不念,咱们得整顿军队,准备再度北上支援开封。不过开封若是在一个月内沦陷,那就不能怪我了。

兵部的话,咱们也听。李自成打完开封,就该来打襄阳了。咱们正好借攻打张献忠的名义,东进武昌,从而避开李自成。

至于襄王嘛,他肯出军饷,咱们就派偏师替他守一守襄阳。他若不肯出军饷,那也就怨不得我们了。”

左梦庚皱了皱眉头:“您这也太奸滑了吧。”

左良玉摇摇头:“我以前也是一腔热血,忠心耿耿。可是你看看大明这些文臣武将,老实的,肯卖命的,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现在剩下的,都是一帮老油子了。

谁老老实实听朝廷的指挥,谁就会死。不听朝廷的,反而会活。

许州兵变,咱们全家差点死绝;救援开封,朱仙镇之战,我的嫡系精锐几乎拼光了。

我对得起大明,对得起陛下了,还要我怎么样。

以后,我该为自己考虑了。若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左家就绝后了。”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左良玉斩钉截铁地答道:“招兵买马,扩军。只有你麾下兵马足够多,朝廷才不敢动你,反而会求着你、哄着你,事事跟你商量。

想扩军,必须得有粮草支持。趁这次杨嗣昌往郧阳运粮,我要好好讹他一把大的。”

听说要讹诈杨嗣昌,左梦庚吃了一惊连忙劝道:“爹,你疯了吗,杨嗣昌可是督师大学士,还是陛下最信任的文臣。

他要是上书弹劾您,我们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陛下最信任的文臣,早就不是了。来来来,你坐下,我给你讲些从别人那里学不到的东西。”

左梦庚搬把椅子过来坐下,半信半疑地等着自己父亲讲解。

左良玉笑道:“你也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确实,外面比我厉害,见识比我高的人多了。

但是他们绝不会将真东西教给你。

而你是我的独子,只有我才会毫无保留地把真东西都教给你。

这都是我经历了二十多年风风雨雨,一点一点感悟出来的。

俗话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你不要听我说起来很容易,但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可以让你少走几十年弯路。

见的多了你就明白了,看这世上有多少天资高绝、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就因为没有像样的师长指点,走错了路,误了终生。”

“那爹你先说说,为何不怕杨嗣昌?”

“你理解不了陛下有多么刻薄寡恩,而且陛下不只是刻薄寡恩,还特别急功近利。

再加上朝堂上的党争,相互倾轧。

你要想做点实事吧,还有一大堆言官追着你弹劾。

如果引发陛下的猜忌,对你的支持稍不坚定,那你就完了。

所以想要做实事,还不被朝臣倾轧,就要在内廷有恩主。这人得深受陛下信重,得肯死命保你。

举个例子,比如现在的首辅周延儒,背后有周后支持,所以无论言官怎么弹劾、厂卫如何中伤,都稳坐钓鱼台,得陛下言听计从,权倾于朝野。

上任首辅薛国观,因为背后没有恩主,去年被陛下赐自尽了。

那可是内阁首辅啊,上一个被赐死的内阁首辅,还是接近一百年前的嘉靖朝首辅夏言。”

“那杨嗣昌是谁在支持?”

左良玉笑道:“你问我算是问着了,我受侯督宪简拔,所以与东林诸多要员联系密切,听说了很到宫廷秘闻。

崇祯朝三宫娘娘之中,西宫贵妃娘娘极不受宠,也几乎不参与任何宫廷争斗。

中宫皇后娘娘生了三个皇子,东宫皇贵妃娘娘生了四个皇子。这也是陛下的全部皇子,其他嫔妃再无所出。

至少我认识的东林要员,都将皇贵妃娘娘视作杨嗣昌背后的恩主。

但崇祯十三年,也就是前年,不知内廷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这一派势力开始大溃败。皇贵妃娘娘重病不起,杨嗣昌自请督师,离开了中枢。

后面皇子相继病亡,上个月皇贵妃娘娘薨逝。

杨嗣昌已经彻底失去了内廷的支持。此消彼长,周延儒则权倾朝野,风头无两。

杨嗣昌的处境是朝不保夕了,做事也变得缩手缩脚,畏首畏尾。

所以我不仅不怕他,还要讹他一大笔粮草军械。”

左梦庚点点头:“原来如此,爹你要是不说,我自己还真琢磨不通其中关节。

那杨嗣昌就彻底无法翻身了?”

左良玉摇摇头:“也未可见,世事无绝对,所以我们也不能把杨嗣昌得罪得太死。

而且据我观察,他们这派势力并没有彻底死透。皇贵妃娘娘所生的四个皇子里,还侥幸活下来一个汉王。

再有四五年,汉王就成年了。

若在太平年景,他们肯定翻不了身。但在这个乱世,谁笑到最后真不一定。

所以咱们做人留一线,这次坑杨嗣昌二十万石军粮算了。”

“二十万石军粮?这么多!您怎么不直接去抢呢,杨嗣昌不得跟您拼命啊。”

左良玉乐了:“看吧,你又不懂了。杨嗣昌打仗的本事不行,这是实话。

但你要说他能力不行,那就太低估他了。

他只是被放错了位置,这么说吧,如果现在要选个户部尚书出来,结合能力与经验、威望而论,比杨嗣昌更强的人,整个大明绝对不超过两个人。”

左梦庚起身亲自倒了杯茶递过来,示意自己父亲继续讲。

左良玉很得意地喝过了口茶,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何杨嗣昌失去了内廷支持,还能坐在督师的位置上吗?”

“请爹教诲。”

“嗯,因为杨嗣昌凭借强大的财政能力,不仅可以保证辖地内赋税足额足量地上缴朝廷。

而且还有不能拿到台面来说的是,杨嗣昌通过向当地士绅捐纳、屯田等手段,可以不需要朝廷拨发足额军饷,就养得起辖地内的官军。

于是长江以北的战事大体归了侯恂、吴珄负责。

长江以南,湖广南部、四川等地大体还归杨嗣昌管辖。

如今江北战局崩坏,而杨嗣昌的辖地大体平静,既能足额上缴赋税,又不需要朝廷投入太多精力。

所以陛下才会让杨嗣昌继续留任。只要江北的战局没有稳定下来,只要杨嗣昌的辖地不出大的动乱,陛下不会轻动杨嗣昌的。”

左梦庚连连称赞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门道。爹你不说,我真看不出来。”

左良玉更加得意:“我还有个大胆的猜测,杨嗣昌跟京里那位汉王殿下恐怕还有极深的联系。

而且这事估计全天下只有我看出来了,因为我现在离杨嗣昌很近,又曾在他麾下跟着围剿过张献忠,对他比较熟悉。

就比如他现在要往郧阳、兴安州运粮,第一批就运三十万石过去,而且后面还要继续运至少五十万石,这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他给出的说法是提前屯粮,防备闯逆进攻。

但这有点太过未雨绸缪、目光深远了吧,再说郧阳、兴安州在他的辖地之中,只算是很边缘的地方。

也不能说他完全管不到郧阳,但运送接近一百万石军粮过去,怎么看都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意思。

除非,嗯,汉高祖曾被项羽分封到汉中做汉王,汉昭烈帝也曾做过汉中王。

汉王殿下为了讨要到‘汉’这一王号,闹出了很大动静,连我在这么远的地方都听说了。

若他对汉中有意,那杨嗣昌的举动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加强了郧阳、兴安州的防御,便牢牢控制住了汉中的东面门户。敌人想沿汉水而上,攻下汉中,就有些难了。

但东面已经是最合适的攻击路线了,汉中北、南、西三面全是长达二三百里的连绵群山,路还特别特别难走。

就算中原变了天,汉中也够新朝打的了。”

左梦庚闻言,一拍大腿,满脸崇拜地称赞道:“爹,您真神了,简直就是活诸葛。您等一等,等一等。”

说罢,左梦庚站起身,去翻自己拿来的那堆军报、公文。

翻找片刻,左梦庚翻出一张邸报:“爹,您看,这是最新的邸报,陛下亲发中旨,向瑞王提出将其移藩重庆,然后将汉王封到汉中。”

左良玉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点头笑道:“虽说陛下发的是中旨,用的也是商量的语气,但瑞王九成九会同意的。

李自成很快就会进攻襄阳,攻下襄阳之后,肯定会派偏师沿汉水而上,进据汉中。

我知道杨嗣昌的布署,看好能守住汉中,但瑞王他不知道啊。

我估计瑞王接到陛下中旨,巴不得一声,立即就会领旨谢恩,然后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等朝廷补一道正式诏命,瑞王就可以去重庆躲避兵祸了。

对上了,对上了,周家大意了,怎么能把汉中给汉王呢。”

左梦庚笑道:“局势乱成这样,在平定天下之前,可能陛下并没有打算让汉王就藩吧。所以就把汉中虚封给他也无妨。”

左良玉称赞道:“我儿果然聪明,说的一点不错。汉王自己应该也知道陛下不会放他就藩,但至少名义上,汉中是汉王的封地了。

将来天下大乱,只要汉王逃出京师,就可以对汉中拥有毫无争议的支配权。

起码不用担心定王或者其他亲王跟他抢地盘了。”

左梦庚问道:“既然我们看穿了汉王的谋划,又与东林关系密切,那我们要给他们提个醒吗?”

左良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的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刚夸完你聪明,立即就开始犯傻。

虽然我们与东林关系密切,但宫廷争斗,你死我活,谁若是沾上了,一不小心就会送命。

你想想,一个女人,想成为皇帝的妃子,有多难。

成为皇帝的妃子后,想平平安安活着有多难?

平平安安活下来之后,想生出皇子来有多难?

生出皇子来,想保着他们平平安安长大,又有多难?

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强大实力,还敢参与宫廷争斗,用不了几个回合就被活生生撕碎了。”

左良玉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东宫那位皇贵妃娘娘,可是生了四个皇子。

并在东林那么强大的实力碾压下,撑了十五年才最终落败。

同时即便败了,最后还保住了一个皇子,甚至顺利封了亲王。

我极少佩服一个女人,但这次我都叹服了。只能说这位娘娘乃绝代之佳人,得到了皇帝无与伦比的垂青。

而且她背后的势力必然深不可测,否则也不可能支撑到如此地步。

谁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残余势力,还有多少隐藏的后手。

咱们父子敢往上冲,人家该说了:我们斗不过东林也就算了,难道连你一个小小总兵官都斗不过?区区一只蝼蚁罢了,随便一碾,连渣都不会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反正又不关咱的事,平白招惹那些庞然巨物做什么。咱们就静待天下大乱,然后争取割据一方,当个节度使就算成功了。”

左梦庚点点头:“好,我听爹的。”

“嗯,好,笔墨侍候,我给杨嗣昌写封信,跟他要五十万石军粮看看。”

“怎么又变成了五十万石,爹你疯了?”

左良玉责怪道:“你这孩子又犯傻了,咱们漫天要价而已,实际上杨嗣昌给二十万石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