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遥远的祂(6K)
“从虚无中来……”
“向虚无中去……”
古文吟唱之声在火海四周荡起,木屋咔嚓一下碎裂开来,化为无数木屑,悬浮于空中。
这吟唱之声,带着苍凉,悲哀,震颤开来!
轰隆隆!
五彩神炉封锁的虚空,开始震颤。
鸠王爷神色震撼,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的五彩神炉,乃是用来证道阳神的顶级宝器!这般封锁虚空的伟力,更是经过了孔雀大尊的亲自淬炼,等闲阴神,根本无法突破神炉的压制!
这木屋之中,到底藏着什么存在?
他先前神念扫过大地。
根本就没觉察危险……
此刻。
木屋破碎,坐在轮椅上的老者,位于风暴最中央,她仰首看着漫天火雨,神色平静,只是轻轻唱着古文,蕴含着破空之力的道则之力,如涟漪一般连绵不绝荡漾开来!
蝼蚁。
这次鸠王爷彻底确定了,自己先前神念探查的结果没有任何问题。
这木屋中的存在,不过是一介蝼蚁。
可这古文之内,蕴含的是什么道则?
竟然可以突破五彩神炉!击碎虚空!
谢玄衣怔怔看着珊蛮。
两人隔着数丈距离对视。
一道温和声音,传入他的心湖之中。
“谢真。”
珊蛮的神念,如水一般,潺潺流淌,拂过心坎。
“许多年前,祂将我从浑沌中救起,便唱着这首古谣。”
老人面色逐渐变得苍白,眼中却漾起笑意,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岁月。
“她教我识字,教我修行,教我布置阵纹。”
“她教了我一条道。”
天下苍生,熙熙攘攘。
求道者亿万,得道者一二。
朝生暮死,千千万万。
这世上,不是所有修行者,都要循规蹈矩,从炼气开始,筑基,驭气,洞天,阴神……
这世上的“道”,是人制定出来的。
千万人走,未必千万人对。
在修行界,多的有“一夜顿悟,白日飞升”的故事,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这只是故事。大道在上,如隔天堑,哪里有人可以直接伸手将其摘下?
可今日。
谢玄衣却见到了这不合常理的奇迹。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感受到了,眼前老者体内气机早已枯竭,漫长岁月,让这离魅之身变得千疮百孔,残破不堪,即便当真有驭气洞天的境界,能发挥出的实力,也不过是筑基炼气。十分能存一二,已是天大侥幸。
可就是这么一具残破不堪的躯壳,此刻竟是迸发出了如此强悍的力量。
五彩神炉封锁的虚空,不再稳定。
晦涩古文,化为一道青灿之芒,通天而起。
龙吟之声,徐徐扩散。
这是“道”。
朝生暮死的春蝉,若能活上两甲子,也可“悟道”。
谢玄衣默默站在这无数青芒的笼罩之下,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浮现出珊蛮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珊蛮二字,在古文之中,是先知的意思。
老者遣散木牛和铁锁巷离魅,让自己带着青鲤留在这里,便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自己而言,这是一场大劫。
若是离开铁锁巷。
即便能够避免与万夫长的交战……也迟早会被“横渡虚空”的鸠王爷截停。
以自己如今掌握的底牌,面对祭出“五彩神炉”的鸠王爷。
结局如何?
谢玄衣心里没数。
但此刻,这道青芒拔地而起,将五彩神炉的虚空封锁击碎!
老者凝视着谢玄衣,平静传音道:“去大月井,我送你们一程。”
“呜呜……”
青鲤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她拍打着谢玄衣肩膀,想要挣脱,但谢玄
衣并未松手。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默默攥紧那枚护身石符。
老人神念所至。
那道青芒垂降,落在二人肩头,化为一道方寸圆柱,将二人彻底笼罩在内。
“尔敢!”
鸠王爷暴怒。
托着小炉的五彩神影,“缓缓”伸出手掌,翻转掌心,试图堵住虚空缺口,将青芒拦腰截断——
但奈何,只是徒劳!
这条大道,乃是“真龙”馈赠!
五彩神影的手掌被青芒直接贯穿!
这巍峨法相,发出一道低沉怒吼,暴怒之际,祭出神炉,试图砸落二人!
但包裹谢玄衣的那道青芒,当真如出鞘之剑,势不可挡,撕碎虚空壁垒,转瞬即逝。
青芒散去。
铁锁巷已经被偌大威势,夷为平地,化为废墟。
鸠王爷知道,此刻已经没了继续封锁虚空的必要……五彩神炉被破,最重要的“那人”已经逃脱。
而罪魁祸首。
此刻正坐在轮椅之上,神色平静,与他对视。
“……”
鸠王爷眼神阴沉到了极致,他收回五彩神炉,那件本用于渡阳神劫时的绝世宝器,化为一粒流光,缓缓嵌入眉心之中。
他此刻神色,已经不能简单用愤怒二字形容。
五彩神影徐徐归于黯淡。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许久之后。
悬于天顶的鸠王爷缓缓开口。
一字一句,蕴含道则,犹如神敕,让整片天地都在颤抖。
其实无需他开口。
此刻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犹如风中燃尽的残烛,她本就不该摘下“道果”,因为与青鲤相伴两甲子,才意外窥见这条大道……此刻道则已是几近熄灭,她的生命也随之一同将熄。老人七窍破碎,肌肤渗出鲜血,染红衣衫。
这具蝼蚁之躯,迸发出如此伟力,必将付出代价。
春蝉冬鸣,必迎寂灭。
鸠王爷深深吐出一口气,伸出手掌,掌心对准小巷远端那道渺小身影。
老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缓缓抬头。
她微笑看着悬于空中的那袭飘摇王袍,其实在大道道则燃尽之后,她的视线便已模糊,看不清外界景象。
鸠王爷冷漠握拳。
“轰”一声剧烈爆鸣,在破碎小巷尽头炸开!
……
……
【“我没有名字。”】
【“在那一战中死去的,游离在大月国中死去的怨念们,其实都没有名字。”】
【“一千年……真的太久,久到我们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我们是谁。”】
【“珊蛮,其实是祂给我取的名字。”】
【“祂说,人活一世,都该有个名字……我既然活过来了,便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
【“祂还说,我的魂海深处,放置着大月国史官一族的玉简。以史为鉴,可明是非。大月国覆灭,历史已成过往,若是能够再来一次,便应该往前看,而不是往回看。”】
【“‘珊蛮’二字的意思,就是洞悉未来的智者。”】
【“这是一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我喜欢‘珊蛮’。”】
【“更喜欢给我取名字的祂。”】
【“可是……祂说祂没有名字。”】
【“我用了一生,都在追寻一個问题的答案。”】
【“祂。”】
【“到底是谁?”】
都说人死之后,会看到无数黑暗,亦或是无数光明。
这取决于这个人,生前做了哪些事情。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便是如此……
只可惜。
我死的太早,死之后脑海中浑沌一片,黑白交融。
不过,我应该是幸运的。
因为千年之后,我看到了无尽圣光,以及站在无尽圣光中的“祂”。
大月国有九百万亡魂,这九百万亡魂在虚空中游荡,或许只有千分之一的幸运儿,能够从虚空中跌落,来到凡尘,再活一世。
百分之一的幸运儿。
能够与祂相见。
最后……应该只有我一人,留在了祂的身边,陪她走过了这段漫长岁月。
这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缘。
起初,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在祂的身边,始终有无尽温暖,永远有一缕和风……过了好些年,我慢慢识会了字,我终于知道大月国是什么,破碎的古史又是什么,能够在祂身边活着,是一件何其幸运的事情。
后来,我陪在祂身边,一同行走“天下”。
书上说。
这座天下很大,有驭剑飞行的剑仙,有吞吐城池的巨鲸,有搬山倒海的圣人……
可是这里和书上说的不一样。
这里只有无尽阴霾,以及呛鼻子的灰雾。
原来属于我的“天下”很小。
小到只要几年,就能走完一遍,这里好像只有横平竖直的破碎街巷,以及密密麻麻的倾塌楼屋。
祂带我走遍了这座古国,穿过破败街巷,躲过铁骑追杀。
最后。
祂带我去了这里最美的地方。
祂说,这里叫大月井。
这世上的所有人,只要心诚,便都能在井前,看到自己心中最想看到的东西。
第一次去大月井,我不敢多看,好不容易站在了井边,也只敢小心翼翼捂住双眼,通过手指缝隙,窥伺井底的奥秘。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我怕。
这口井太深,我怕掉下去,就见不到祂了。
我怕这条好不容易从浑沌中捡起的贱命,因为贪恋美景,就这么窝囊地死掉……就像那些被铁骑踏碎的离魅,明明是千难万难得到的“生命”,本该如花儿一样灿烂绽放,只是遇到一些厄难,就被轻而易举的击打粉碎。
“你看到了什么?”
第一次,祂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或许是不敢看。
又或许是心不诚。
我从指缝间,只看到了井边的两道倒影,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浑身包裹圣光的祂,揽着小小的我,明明没有风,井水里的“我们”却被吹得支离破碎,四散摇曳,化成了一千个一万个。
我很后悔。
没有大胆一些。
有些事情,错过一次,便要等待好久好久。
当年年幼的我,不敢去看大月井,怎么也想不到……下一次站在大月井边,需要等待数十年。
而那个时候的祂,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祂,圣光笼罩,神圣不可侵犯。
数十年后。
再次来到大月井,换做我,带着祂。
依旧是一大一小。
只不过……祂已经忘记了前尘旧事,并且变得目盲,看不到井中的景象了。
“你看到了什么?”
命运实在是个有趣的东西。
这一次。
祂依旧问出了一样的问题。
而这一次。
我给出了答案。
我没有再去遮掩双眼,而是站在井口正上方,默默注视着这口深不见底的幽渊,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
井水中倒映着两道相互依偎的身影。
我和祂。
只不过……是一甲子前的祂。
圣光在井水中荡漾,让人无法直视。
原来当年的我,并没有看错。
祂说的没错,这口大月井,可以倒映人心中最大的欲望。
重活一次。
我唯一渴望的,就是活下去。
准确来说,在祂身边活下去,陪伴在祂的身旁,长长久久,直至永远。
我挪开目光,这一世的祂,失去记忆,变得目盲,变得落魄,平凡,远没了当年的圣洁面容。
可重新低头
。
井中的祂依旧散发着令人心生敬畏的光芒。
数十年过去了,祂已经变成了她。
但她……还是祂。
“我看见了‘我们’。”
我对祂开口,声音很满足:“放心,我会陪你渡过这漫长的一生。”
书上说,所有人迎来新生之时,都会对最先接触的生灵感到信赖。
书上没骗人。
我是这样,祂也如此。
这个回答让祂很满意,只是接下来祂的问题,让我久久无法释怀。
祂问了我一个问题。
一个让我用一生,都无法解答的问题。
祂问我,祂是谁。
祂是谁?
我感到了一阵无力。
我足足花费了数十年陪伴,追随,却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无法答出……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也超出了我的认知。
这数十年来。
我连祂的名字都不知道。
祂似乎……也不知道。
这一世,我决定给祂取一个名字。
“伱是‘青鲤’。”
“青鲤?”
祂对这个名字感到困惑,以及陌生。
“嗯……青鲤。”
我认真注视着大月井,缓缓说道:“书上说,这是一种灭亡很久的生灵,在小溪,小河,任何地方,都可能会出现。”
“已经……灭亡了吗?”
她有些遗憾,问道:“如果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为什么会灭亡?”
我盯着摇曳金光的井水,沉默了许久。
之所以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只是因为……
我在井水之中,看到了一尾青鲤,这是象征着人心深处虚无欲望的幻梦,这里出现的一切,都不需要原因。
犹豫了很久之后。
我告诉她:“或许书上说的都是假的,青鲤还没有死,青鲤还活着。”
“青鲤是个好名字。”
她抱着膝盖,蹲在井水前,静静看着那摇曳的水波。
哪怕她看不见。
她依旧认真地看着。
我开始感到后悔……后悔的不是给她取这个名字。
而是当年。
我没有问祂,在这口井中看到了什么。
如果我当年大胆一些,多看一眼,多问两句。
如今。
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只可惜……
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第二世的日子,比第一世要更“有趣”,祂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褪去了一切辉光之后,祂成为了青鲤,成为了我可以随意触碰的凡俗,我有无数次动念,想要将真相告诉青鲤。
但我畏惧祂的愤怒,也畏惧自己的内心。
书上说。
青鲤跃过龙门,便会化为真龙。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圣光披落,浩荡垂降。
她挣脱凡俗桎梏,重新以神灵之身,找回记忆,洗涤魂灵,睁开困顿之眼。
这一天到来。
大概,就是井水幻梦破碎的时日。
因为我自私,我胆怯,我贪恋,我求存……
所以我隐匿,我畏缩,我躲藏,我欺骗……
我竟然就这么过了一甲子。
比起她恢复神灵之身,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她没有恢复,反而变得更加衰落,第三世的她虽然不再目盲,却变成了哑巴。
这一次,我开始感到害怕了。
我走遍古国,查遍古籍,发现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天人五衰”。
原来神也会死。
传闻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在接近陨落之时,会失去记忆,会变得残缺。
古籍中所记载的那些迹象,都与青鲤相互对应,完美契合。
比起圣光浩荡垂降,更让我畏惧的是。
因为私欲,贪恋,占有……
导致圣光淹没
,就此熄灭。
在大月国因为幸运,而在虚空中降生的离魅,通常只能活上三年五载。
而我活了这么久……
大概只有一个原因,我陪在了她的身边。
这世上的“神眷”是有限的,我的存在,吸引了大部分的“神眷”。
正如我先前所说。
神眷有限。
这世上的残缺不幸一桩接着一桩,降落在了她的身上,连续两世,都是如此……
不论我如何想要苟且。
都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这一生,我已经走了很远,我想要在生命终点来临之前,再带她去一次大月井。
只是。
我还想再多活那么一小段时间……
上一世的她告诉我,她想要活得热闹一些,于是我决定在“寿命终了”之前,带着青鲤,找一条静谧的小巷。
我要教她认识很多很多的字。
我要带她走很多很多的路。
等我快要死了。
我便带她,再去一次大月井。
如果这一次,我们可以顺利抵达的话……
我要问问她。
她在井里,看见了什么。
……
……
只可惜。
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离魅的魂,聚得很慢,散得却很快。
神眷终有尽时——
当我想要再度跋涉之时,我已经无法行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困于囹圄之中。
我应该,恐怕,很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不过。
小巷最近来了一位年轻的“外来者”。
那个少年姓谢,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不知为何,我瞧见他,总觉得亲切……
离魅是活过第二世的“人”。
这少年说话行事,都透露着一股老成,不像是少年。
不过,真正吸引我的。
是这少年的魂灵。
第一世时的祂,曾教过我,如何看清一个人的灵魂。
我看这少年,与这大月国的诸多离魅,都很相似。
大月国的离魅,魂魄虽然残缺,却因亡国之恨,未能放下。
这少年的魂灵,一样散发着残缺的“美感”。
他的魂灵深处,有一根弦,死死绷着。
我猜,这大概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
如果有朝一日,我无法继续这段旅程,一定要找一个很可靠的人,送青鲤去大月井。
……
……
【“可惜。”】
【“可惜。”】
【“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
【“我应该拜托谢真,千万记得,问一问青鲤……在大月井中看见了什么。”】
【“我应该求求谢真,若有余力,烦请将傻乎乎的木牛,连同那些离魅,也一并带离此地。”】
【“我应该……”】
【“我应该在当年,就把所有遗憾,尽数了结。”】
老人坐在轮椅之上。
她虽然睁着双眼,但却什么都看不见,鲜血不断从眼眶流淌而出,所有景象都已经模糊。
万千念头。
在一刹那流转,汇聚。
而后破碎。
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这响彻铁锁巷的轰鸣,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响,在此刻却显得哑然而沉默,仿佛时间短暂停顿了一下。
一下之后。
她的世界在瞬间迎来破灭,天地并没有变得漆黑,相反,无数圣洁辉光将她淹没。
滚滚洪流,将她吞噬。
从虚空中来,向虚空中去。
或许死去,就是这样的——
死去之后,没有痛苦,没有遗憾,没有后悔。
可下一刻。
寂灭的世界,忽然重新有了声音。
“沙沙沙沙……”
是风吹的声音。
她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的那一日,成为了那个双手抹过双眼的孩童,这一刻的她不再胆怯,在青芒笼罩的破碎记忆之中,小心翼翼挪开手掌,长久注视着井水中摇曳的金芒,以及相互依偎的两道身影。
珊蛮一下子怔住了。
她泪流满面抬起头,死死咬住颤抖嘴唇,生怕发出一丝声音,打破这份幻梦。
那个遥远的祂,此刻近在咫尺,就站在她的身旁。
在圣光笼罩之中,依旧是那么圣洁,令人心神摇曳,浑然如梦。
隔着一百二十一载。
再相遇,如同初逢。
……
……
(大家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