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来电

虽然嘴上说的霸气十足,但真到投稿的时候,刘培文又谨慎起来。即便他的小说在被多人传阅之后,点评为不比杂志上的小说差,但他也生怕自己成为跟城北徐公比美的邹忌。

于是他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一字一句的把稿子细细读过,检查修改了一些遣词造句的细节,觉得万无一失了,又找出新稿纸,拿出自己上好的写字功底誊抄了一份。终于觉得满意了,这才接过弟弟刘培德这两天给他从各处杂志上收集到的投稿信息,开始做投稿排名。

首位当然是人民文学,其次就是收获,十月、当代、花城,再次是燕京文学、沪上文学、鲁东文学、中原文学、长城、延河……再往下就是一些城市的文学期刊,那些几人干脆就是只听过名字,根本没找到投稿地址。

“任重而道远啊……”刘培文审视着自己用毛笔大字写出来的期刊名字,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人民文学吗?投呗。”一旁的田小云撇了撇嘴。

刘培文嘴角抽了抽。

按理说,刘培文采用余华那样饱和式的投递方式,是最稳妥的,从上到下投个遍,总有中的吧?实在不行,就推倒重来,另起炉灶。

可是这里面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投递成本。

现如今,投递一封挂号信,外埠的价格是一毛二,如果说从人民文学开始投,屡次不中的话,光寄信的成本就让此刻身价1元的刘培文头疼不已。

这首先就要考验他对自己作品的信心,其次还要考验他的钱包。

“投十次不就是一块二毛钱嘛!哥,这钱我给你掏!”刘培德豪气的说。

前天他屁股好了之后,不死心的又跑了一趟,不过这次长了个心眼,总算给自己留了点休息的时间,不敢再天天当特种兵。

可饶是调慢了节奏,目前手头资金已逼近二十元大关的刘培德,感觉自己赚钱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简直可以买下全世界。

“你可拉倒吧,想想你上大学在燕京得花多少钱!”刘培文瞪了刘培德一眼。走到了刊物列表前,开始了自己的剖析。

“古语有云,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刘培文指着眼前的期刊列表,“我现在觉得我的作品能投人民文学,那么我去投当代、十月这些也许就很有希望,但是如果想十拿九稳的话……”他指了指燕京文学,“还是投它吧,必能中!”

身前的刘培德和田小云一副“感觉好有道理”的点了点头,大概是被刘培文装出来的强大信心给折服了。

做了决定之后,刘培文表现出了极高的执行力,当天直接借了自行车,猛蹬一阵,跑到镇上去寄信。

在邮电所里写完了挂号信的封皮,刘培文想了想,又在稿子末尾和信封上都写上了水寨一高的电话,并且说明了如何找到他,这才放心地把稿子放进去,又细细地用胶黏住信封,紧紧地捏过一遍封口,才递到邮递员手里。

“一定要给我寄到啊,哥!”

“你小子,不会是给人家写的情书吧?这么怕丢?”

在邮递员的打趣中,刘培文蹬起自行车。此刻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下,他忽然觉得连这八月毒辣的阳光也温柔了几分。

接下来的几天,刘培文也没闲着,挂号信怎么也要六七天才会送到,这段时间,他干脆继续构思自己最初所想的那篇内容,此刻他已经填充了不少细节,开始根据时代思考调整故事情节和文字的结构,如此删删改改,几天的光景,光是废稿和素材就堆了一大摞,不得不又掏了两毛钱,去镇上买了两大摞信纸和一瓶墨水才罢休。

而这段时间里,弟弟刘培德虽然逐渐练就了一个铁屁股蛋子,但生意却越来越难做,好几个集上现在都有卖冰棍的了,甚至还比他便宜一分钱,他的生意霎时难做起来。刘培文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立刻提高销量的办法,可是想到弟弟马上就要去燕京上学,实在不该在这种事儿上浪费精力,于是劝了他两次,他才悻悻结束了自己的小贩生涯。

最后算了算账,卖冰棍一共挣了二十二块三毛,最后又拿出一块钱给批雪糕给自己的同学家,分了五毛钱给借给他自行车的邻村同学,再去掉这中间修自行车的花费、每天猛蹬数小时多消耗的杂面馍馍,零零总总算一算。最后落在手里的钱,一共是十九块整。

然后刘环就把县里给的200块钱的状元慰问金,学校给的10块钱,乡里和大队里给大学生凑的50块钱,一共是260块钱交到刘培德手里。

刘培德瞬间就从盈利17元的街头贩夫变成了腰缠近三百元的乡村贵公子。

“爸,这钱也太多了吧?”刘培德把两笔钱合到一处,抬头看着自己老爹,有些忐忑地问道。

“是不少,可你去的是燕京啊!”刘环拍了拍刘培德的肩膀。

自古京师居大不易,什么东西都不会太便宜的。即便是如今上学不需要学费,甚至学校每个月还给学生发三十五斤粮票,但吃饭还是要花钱的,这个时期,哪怕只在食堂吃两顿,就买最便宜的菜和馒头,一天也要三毛钱。要是吃荤菜,光一个菜就得两毛,红烧肉、红烧鱼那更是五毛开外。

尤其这年头大家肚子里都没有多少油水,无论男女饭量比后世都大不少,算下来,一个月吃饭,至少也要十五块钱左右,才能吃饱。一个学期就是五个月,光吃饭就要花掉快八十块钱,这中间不买文具、不买书吗?不出门吗?所以二百多块钱看起来不少,但是好像也没那么禁花。

“还好上大学不用交学费,不然谁家读得起啊?”黄友蓉听着几人在这里盘算,手都直哆嗦。

这是亏得县里、乡里给了些钱,才让家里有了喘息之机,不然光是一年两个学期的花费,家里的存款就得狠狠扒掉一层,上完五年大学,还不得花个精光?

“婶儿!这就是你不知道了,”刘培文笑着说,“我听说在人家美国,学生上学都得找银行贷款,不然根本读不起。这学贷一背就是好几十年。”

“要不说资本主义是毒瘤呢,你看看把老百姓都坑成什么样了。”刘英闻言也忍不住吐槽。

刘环听到刘培文说起美国,却是神游物外,想起了上次的那些书信。

那些信他也没跟刘培文多讲,就直接收了起来,直接锁在柜子里了。

经历过那些年代,哪怕身处乡村,他们也是谨小慎微,生怕惹出麻烦,哪怕他知道这一封封信背后,可能有很多远道而来的故事。

把钱归拢完,剩下的就是行李了,算算出发的时间,横竖还有八九天,众人也都是慢慢收拾。

这期间也不断有亲戚朋友送东西过来,东家纳的鞋垫,西家做的布包,林林总总,心意满满。毕竟这可是实打实的状元郎,这在古代约等于乡试第一的举人老爷,怕不是当时就能捐出个富家翁来。

就连一贯假小子的田小云,这次居然也做起了手工活,送了一方绣着德字的手巾送给刘培德,而朴实无华的刘培德则直接甩给田小云两毛钱,把田小云气的够呛。

就这样忙碌着、准备着,一天天日升日落,炊烟袅袅,乡村的生活似乎热闹了几分,但又似乎与往日没有太多不同。

这天晌午,刘培文如往日一样,吃过午饭,冲了个凉,打算躲在屋里继续梳理思路。大队书记直接骑着自行车跑到了门口,连连叫着他的名字。

“怎么啦,李叔?”刘培文出来迎面,大队书记直接摆手让他蹬车子,书记则坐到了车后座。

“走吧,赶紧去镇上,你学校里打来电话了,说燕京有人找你!电话打到镇上办公室,办公室又找到我,这才赶紧来通知。”

“燕京!?”刘培文闻言心中暗喜。自己跟燕京的联系,仅限于多日前给燕京文学的投稿,能打回电话来,看来投稿这事儿有门!

“俺也不知道啥事,你去吧,你累了咱俩再倒倒!”李叔一路蹬车子也累得够呛,此刻刚喘匀了气。根本不想多说话。

刘培文此刻也来了劲头,干脆站起来蹬,仿佛身上忽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身下的二八大杠被他蹬得飞快。

只不过他是有劲儿了,直把后座的李书记晃得够呛。

“慢点慢点!你要晃死人啊!”

刘培文此刻充耳不闻,他的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和砰砰的心跳声,至于书记的抱怨,不好意思,那都已经随风飘远了!

一路火花带闪电,刘培文带着一个人,愣是骑出了比一个人骑车还快的速度。

赶到李寨镇公所的门前,李书记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刘培文,扶着车子吐了好几口才罢休。刘培文见状也赶紧上去扶住他,拍着后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两人这才走进公所,找到镇长办公室,这是全镇为数不多能打长途的几部电话之一。

镇长见二人进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面色灰白的李书记,随即问道,“开昌同志,这就是刘培文同志吧?”

李书记勉力点了点头,给镇长介绍了一下刘培文的情况,刘培文又把自己往燕京投稿的事儿解释了一遍,镇长这才点头,“没想到咱们镇还有大作家呐!”把电话机推到刘培文跟前,“用吧。”

镇里的电话此时还是老式手摇电话,这个年代想从中原把电话打到燕京,可不是容易的事,跟后世的点对点拨号不同,此时都是拨到邮电局,接线员就问你要到哪里,再根据你要打的地方把电话线手动接到对应的接线管,是真正的物理接线,所以这年头打电话一般都被叫做“要电话”。

从李寨要到燕京,大体上要从县邮电局转到市邮电局,再转到中原的接线局,再去拨外省,忙的时候,一个电话也许要等半天都不一定接通。三人枯坐了半晌,镇长就有事消失了,李书记一见镇长走了,嘱咐了刘培文几句,也干脆离开。

没办法,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接通,多久接通,陪在这里根本毫无意义。

所幸不到一个小时,电话就接通了。

电话的那头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刘培文赶紧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哦!你呀!”女子笑了笑,“我是周燕茹,燕京文学的主编,你的那篇《双旗镇刀客》我们看了,觉得不错,就是有些内容过于通俗了些,文学性还需要提高。怎么样,你愿意改稿子吗?”

刘培文闻言大喜,自己本身就是奔着稿费来的,此时说有什么一字不改的逼格气节那绝无可能。

“周主编您好,我就一个问题,要是改好了,肯定能给我发表吗?”

电话那头的周燕茹笑了,“你这小子怎么还谈条件呢,不过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们让你改稿子,肯定是想发表的!”

“太好了!”刘培文一下子蹦了起来,差点没把电话线拽断。“那我怎么改,您现在跟我说吗,我,我找找手头有没有稿纸。”

“小刘啊,你不用着急!”周燕茹听得刘培文的慌乱,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这样吧,你现在是有单位吗,还是在哪里,跟单位里说一声,写个介绍信,来燕京改稿子吧!车票我们给你报销,你来改稿还有补助,按干部标准,一天一块钱!”

刘培文闻言,隔着电话给人表演了一幅小鸡啄米图。不假思索地把事情答应下来,又具体问了去办公室的走法,找了纸笔细细的记录下来,这才又千恩万谢的挂掉了电话。

走出镇长办公室,刘培文此刻神清气爽,仿佛顷刻之间就获得了巨大的成长。

他感受着自己鼓噪的内心,感受着自己脑海里热血的轰鸣和耳朵里无处不在的杂音。此刻,他终于把自己丢进了时代的洪流里。

鱼跃龙门,或许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