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我问你,老虎呢?
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三号,早上七点半,西岭林场,会议室。
屋内烟雾缭绕,跟起了雾一样。
一位大概五十多岁,身穿中山装的男子坐在办公室里,旁边是林业局生产主任李宽。
他们左右分别坐着生产场长韩一松和副场长杨有福。
身穿中山装的男子左边的袖口空荡荡的,是以前打仗留下的光荣印记。
男子把桌上的文件一页一页翻阅完,揉了揉微红的眼睛,“一松啊,今年的任务能完成吗?不光是你们压力大,我们这块儿也逼得紧啊。”
他便是林业副局杨辉。
“既然定下了指标,肯定能行。”杨有福笑着说道,看向韩一松。
韩一松皱了皱眉毛,这个指标是他们上局里开会的时候,领导问起,杨有福主动接话,自己在原有基础上往上提了一截。
而李宽没有向韩一松印证,直接往上给了杨辉。
韩一松喝下一口茶,茶杯放在桌上发出磕的一声,“保证完成任务。”
偌大的西岭林场,话放出去了,白纸黑字盖了局里的章,不管怎么样都要保证指标。
不然就是他工作的失职。
“好。”杨辉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他又拿起文件,又问了些八点誓师大会要交代的问题。
秘书刘均上前,往他们茶杯里倒水。
等给韩一松倒水时,他趁机凑到耳边,轻轻地说:“还是没有赵江的消息。”
“唉……”韩一松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点点头。
交代完工作内容,杨辉“诶”了一声,眼里满是兴趣,“一松啊,听说你们这块出了大爪子?而且要今天打下来运到林场,有没有这回事啊?”
“我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是哪位能人有这种胆气。”
“杨局,老虎可没那么好打。我们韩场长可能不太清楚难度。”杨有福这句话看上去是在为韩一松开脱,实际上也是下套,“那领头上山的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哪有那么准的。”
消息当然是通过他传到局里去的,而且版本是韩一松授意赵江去杀虎。
韩一松也不可能专门去解释。
这一下就显得有点不可靠了。
杨辉皱了皱眉毛。
生产主任李宽点了一颗烟,缓缓吐气儿:“咱们说出去的话可不能是儿戏啊。和这指标一样,是一定要做到的。”
他手指在文件上圈起来的大数点了点,“韩场长,老虎呢?听说上次遇到头野猪还往咱这儿打电话,这回怎么这么有信心啊。”
李宽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音量骤然变大,用玩笑的语气说道:“老虎藏哪儿了呀?”
众人都是看向韩一松,他面不改色,“哈哈,这不还没到开会的点儿吗,到时候不就见着了。好戏当然要压轴呀。”
不管怎么样,先滑过去。
杨辉笑说,缓解了办公室内的气氛,“好,那我就等着开眼界了。”
“哼……”杨有福轻轻冷哼了一声,瞟了一眼韩一松。
他的眼神和李宽一碰,两人都是抬起嘴角。
“行,我再去外面溜溜。我上次来西岭,还是二十多年前了啊。”杨辉起身,李宽和杨有福也是跟在身后,韩一松缀在最后头。
韩一松对刘均说:“你赶快再给福林屯去个电话,问问赵江他们从山上回来没。
要是还不行,赶紧让他们组织民兵,下午就上山给老虎扫了,必须在明天杨局走之前打死,赶紧去办!”
刘均点点头,赶忙地就跑了出去。
“赵江啊赵江,你可千万别出啥事儿啊。”韩一松在心里想。
都到这个时间点了,他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求人安稳。
要是有死伤,必定会被拿来做文章,那可就难办了。
七点四十五,距离誓师大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林场的大台上摆上了一张张的长桌子,摆好了茶杯和用毛笔字写成的红底儿名字牌,这是给领导班子坐的位置。
下面已经熙熙攘攘聚集了好些人,互相说着闲话。
最前面的是林场调度、检尺等林场左膀右臂的主要
班子,再后面儿点是运输班、武装部、后勤和林场食堂,往后是归愣的工人,然后是各种带编儿的人员,最后才是每个包林班小号的私人老板。周围还有扛枪的民兵在维持走动,维持秩序。
哪怕位置最靠后,这些老板也穿戴得整整齐齐,面露骄傲。能进林场参加这种一年一次的大会,听领导讲话,也是长面儿啊。
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新的人从各处汇聚到这个人群中,这都是西岭林场周边大大小小的屯。
从上面一眼望过去,真是人头攒动,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断。
任卓在人群中穿梭,不断抬头张望,在寻找什么人。
他刚上任,又赶上冬运,昨天忙完直接在林场睡觉的。
“这不是任组长吗!”
路上不断有同事和他打招呼,有的他又不得不应付几句,心里更是焦急。
“江儿呢。”好不容易和一人寒暄完,他眼睛一亮,冲后边招手。
“姐,姐!”
只是声音太吵了,被喊的王桂也没听见任卓在喊。
她在人群中不断踮脚,捏着手到处看。
王桂扒拉了下赵山,“你有没有看到儿子?”
“这咋能找到啊。那小子要真打下老虎了,也用不着咱找,自个儿就站台上去了。”赵山拉住王桂的衣角,“我说让你在家等吧,非不听。”
梁晓民这时挤了过来,问道:“赵江早上回家了吗?”
“没有啊晓民。”王桂说道,忍不住咬着手指头。
任卓还没挤过去,就看到向志明和向登峰父子俩,向登峰也是架着他爸要一起来,说要看他哥上台扬名立万。
“赵江昨晚回家了吗?”任卓第一句话就问。
看到两人摇摇头,任卓想到:“怪不得王桂看着这么着急呢。”
“要不我现在回家去好了?”王桂对赵山说,就想往人群外挤。
赵山拽住她,“你咋回啊?现在通勤火车也没到点儿,想找人赶爬犁送你也空不出来啊。等你走回去得啥时候,不如等开完会找人送。”
王桂听了知道有道理,也只能耐心等待。
“晓民啊,老虎打下来了吗?”张书记走过来问。
看到梁晓民摇头,张书记也是轻轻叹口气,“还是年轻了。行,也不碍事,我得赶紧过去了。”
他冲前头指了指就走了。
“你看你给他惯的。”赵山对王桂说,“什么话都敢往外放,还‘五天给老虎打下来’。”
这回王桂也不好还什么嘴,赵山想到不能上山打围的自己,有点来劲儿了:“我上山不好歹抓了两人。我跟你说,等年后赵江上班了,让他也收收心,少上山。”
“咳咳。”
这时,前头的主席台传来声音。
等领导们依次坐下,秘书刘均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话筒,“大家安静啊,咱们的誓师大会马上开始。”
重复了几遍后,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韩一松看了眼人群外的进来的大道,拿起稿子,“各位林场的同志们,早上好!经过林业局和林场的冬运专题会议,我们先回顾去年的主要成就和值得改进的地方……”
不止是他,还抱有希望的王桂和向登峰,也是没看着台上,而是盯着从外面进林场的车道。
韩一松讲完去年的工作后,又按照讨论的结果,一一讲明了今年要完成的指标和重点工作,让四大班组的组长当众宣讲了计划。
“杨局,您看您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刘均轻声问向杨辉。
这个年头很多军人出身的干部,不喜欢讲空话,喜欢实干。
他们就是当兵出来的,说得再好,不如打的好。
杨辉摇摇头,“你们韩场长讲得挺好的,我没什么要补充的了。任务重,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
这时间过得也快,誓师大会开到九点,差不多该收尾了。
刘均点点头,就在他想发表结束语时,一道突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杨有福和李宽对视一眼后,把面前的话筒拿近,这些稿子他都背熟的烂在肚子里了。
“同志们,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咱们西
岭林场最近出了老虎。
“它伤害了我们宝贵的生产工具,一匹正值壮年的马!这是我们林场所不能接受的!我们能这样放任它吗?”
“不能!”台下有部分人举手应和道。
人群互相看来看去,议论声慢慢起来。
张书记和梁晓民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赵山王桂他们也愣住。
“我们能答应它破坏我们的林场吗?”
这回应和的声音变大,群情激奋,“不能!”
酝酿了几秒后,杨有福不给刘均打断他的机会,情绪激昂地说道:“所有胆敢妨碍破坏我们冬运大生产的,都是我们的敌人!
为了表明表明我们西岭林场人定胜天的精神,在韩场长的领导下,这头老虎已经被打死了!”
杨有福手攥成拳,在桌上一砸!
“此刻,就在林场中!”
台下炸出连串的惊呼!
郭沧打虎缺耳朵的事情,在这片传得太广了。
都多少年了,就这两头老虎,谁都没见过。光黑瞎子都这么凶,老虎得多凶啊?
那可是山君!
“在哪儿呢?”
“老虎就在咱林场啊?乖乖。”
“谁去打的,咱们这儿有这么厉害的炮手吗?”
“没瞅着啊。”
人群顿时骚动,大伙儿都扭头看来看去。
“这说的是咱儿子吧?江儿把老虎打下来了?”王桂问着赵山。
赵山没有答话,梁晓民也沉默着,没有周围人的兴奋劲儿。
“特么的……”任卓盯住杨有福,感觉这家伙来势汹汹。
他们了解的多点儿,知道杨有福向来和韩一松不对付,咋可能感情这么充沛地为他念词儿呢?
真有这种露脸的机会,他早跟哈巴狗似的顶上去了。
“正事儿不会干,就会搞这些脏的。”任卓骂了句。
台上韩一松的脸色很是难看,他没想到杨有福要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
虽然这种事不会直接关系到工作,但这个年头,人的脸面和名声非常重要。
林业副局杨辉还以为这是韩一松故意这样安排的呢,笑呵呵地拍了下他,“一松啊,还藏着掩着干啥呢?赶紧亮相吧!大伙儿都等着呢。”
杨有福和李宽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杨有福把住话筒,手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后扯过话筒,抬起来:“韩场长,还等什么呢?”
刘均脸色铁青,恨恨地瞪了眼杨有福。
他看了眼沉默的韩一松,咬了咬牙齿,正欲开口,他想主动把这事儿扛了。
韩一松却站了起来,胳膊拦在他前面,轻轻地摇了摇头。
“韩场长……”刘均很难受地说。
“没事儿。”韩一松轻轻说了句,拿起放桌上的话筒,深深地吸了口气:“同志们……”
所有人都满含期待,专注地盯着韩场长。
———
“嘟!嘟嘟!”
尖锐的卡车喇叭声响起,在这片突兀地荡开。
人群后面传来一阵骚动,皆是不满。
“谁啊?”
“这时候才来,不想干了吧。”
“怎么还鸣喇叭啊?”
韩一松皱着眉头向那边看去。
卡车好像完全不懂这片儿的氛围似的,从道上直接开到这片空地,边走边鸣笛让人群让道,节奏很是欢快。
“不对,不对!”梁晓民眯眼,看着驾驶室,他认出司机是黄师傅了。
他眼睛忽地瞪大,一下把住赵山的胳膊:“好像是江儿他们!”
“啥?”赵山不敢相信。
王桂听了,奋力往前挤,要看清车里坐的人,她手被握住,抬头看是赵山带着她往前挤。
巡逻的民兵也纷纷跑过来,“干什么的!”
“韩场长,你们林场的工作就是这么随意的?”台上的李宽冷笑了一声,冲韩一松说。
韩一松没答话,心里闪出一个几乎放弃的想法,放下话筒便往台下走。
“这,这?”杨有福指了指他,摇摇头。
“走,我们也下去看看。”杨
辉看了眼坐一起的李宽和杨有福两人,说完也起身跟上去。
生产场长和副局都去了,林场的领导班子全部起身。
那头轮胎急刹,在地面摩擦,卡车终于是火急火燎地停了下来。
副驾驶的车门“砰”地被推开,赵江从上面跳下来,看了眼台上:“总算是赶上了。”
昨晚下了大雪,车子直接开不了,他们就等养路工收拾好后再出发的。
原本按着时间,差不多中途能赶上。
偏偏半道上车子又熄了火,只能等黄师傅咔咔一顿修,才继续出发。
“这谁啊?”
“不认识。”
“这么整以后要遭老罪了。”
“现在的年轻人没轻没重的。”
谁也不会把打老虎的炮手,和眼前的小噶豆联系起来啊。
赵江不管不顾里三圈外三圈人的议论,大步迈动,手掌使劲儿拍了拍车厢,哐当地给放下来,大手一挥大声喝响。
“给山神爷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