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脏了

    不眠不休两日的路程,他们抵达了边渺信中所述的地址附近,深山老林之中,夜色笼罩,树影婆娑,树下生了火堆,凌聿庚盘腿坐在树边。

    脚踩着干枯的枝叶发出窸窣的声响。

    “这儿还有一块饼。”楚舜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饼递给凌聿庚。

    凌聿庚:“不饿,你吃吧。”

    楚舜在他身旁坐下,“可惜没有时间去山中猎食,不然也不会叫师尊没有东西吃了。”

    凌聿庚偏头看了他一眼,楚舜低垂着头,眉眼也温顺的垂着,侧脸轮廓清俊,已可窥见日后俊朗模样,他一只手拿着木棍拨弄着火堆,另一只手中拿着干粮饼,低头小口小口的啃着。

    一片孝心实在令人感动。

    “我已辟谷,不饿,你多吃点。”

    这两日楚舜没有闭眼歇过,熬红了眼眶,凌聿庚让他等会睡会,楚舜应下了。

    凌聿庚又拿出了一个储物囊,垂眸看了会儿,递给了楚舜,“不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这里面都是保命的东西,你带在身上。”

    楚舜愣了愣,“这是长老给师尊的……”

    “我用不着这些。”他把东西放在了楚舜手中。

    楚舜目光在储物囊上停留片刻。

    当真是颇有正道舍己为人的风范,也不知倘若知晓他的魔族血脉,又会是怎样的一幅面孔。

    凌聿庚背靠着树,身旁的楚舜手中拿着干粮,咀嚼的动作变慢了,昏昏欲睡,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终是忍不住栽了下去,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脸庞。

    感觉到掌心里有着柔软细腻的触感,凌聿庚指腹摩挲了两下,这两日着实是累着了,似乎又瘦了些,楚舜还有些怕高,为了不拖延时间,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像是习惯了一贯的隐忍承受。

    他让少年靠在了他肩膀上,好睡个好觉。

    一阵风吹过,灌木丛中发出窸窣声响,他余光往那边看了眼,收回视线,闭上眼靠在了树边。

    两人以这个姿势一连坐了两个时辰,月色渐沉,天边天色变得灰蒙蒙的,楚舜靠在凌聿庚肩膀上的脑袋往下一滑,醒了。

    边上的凌聿庚也睁开了眼睛。

    楚舜起了身,“弟子多有得罪……”

    “楚舜。”

    “是。”

    “我可是待你不好?”凌聿庚问。

    楚舜愣了愣。

    “不必为了这种事道歉。”

    楚舜:“……弟子明白。”

    休整一夜,也该继续走了。

    凌聿庚起了身,脚下一转,往一旁走了过去,灌木丛中一动,一道黑色的小身影窜了出来,凌聿庚眼疾手快,直接拎住了人。

    楚舜:“师尊小心!”

    这家伙从昨夜他们进入这片山林就盯上了他们,未曾察觉到他的恶意,凌聿庚才没有管,但接下来的地方,他还要跟上去,便很危险了。

    把人抓到,凌聿庚才发现对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小,小小的一团,才到他小腿位置的高矮,一张脸脏兮兮的,看不出样貌,黑黢黢的,跟炉子里刚出来的碳一样,头发蓬蓬的凌乱,穿着一身粗布麻衣。

    这像兔子一样的小家伙被凌聿庚拎住了后衣领,挣扎了一下,发现挣扎不开,就不挣扎了,装死似的四肢垂落。

    凌聿庚在他身上看到了几缕黑色的邪气萦绕:“为何跟着我们?”

    小孩偷偷瞥了眼凌聿庚,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算是全身上下最能入眼的一处了,“不要去砂糖村。”

    听他提到砂糖村,凌聿庚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为何?”

    “会死人。”小孩道,“都会死的。”

    听到这句话,楚舜看了眼男人的侧脸,绷着唇角握紧了手中的剑。

    不喜听到旁人说他会死。

    凌聿庚忽而看到了小孩脖子上露出来的一个吊坠。

    是边渺的。

    他把那吊坠拿起来,小孩又捂住了。

    “谁给你的?”凌聿庚问。

    -

    死气沉沉的村庄,天空犹如有一片阴云笼罩,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村口两人走了进来。

    楚舜:“他的话,师尊信几成?”

    凌聿庚:“你觉得他在撒谎?”

    “许一个愿望,村庄便会在七日之内死去一人。”楚舜说,“若真有这般的神,真的还能被称作是神吗?”

    他余光留意着男人的神情,却见他对“神”这个词汇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亦或者说,有了反应看不出来,面上仍旧淡淡的。

    “邪魔作祟罢了。”

    凌聿庚话音刚落。

    街道转角口,四人抬着棺材,前面两人披麻戴孝,撒着手中黄色纸钱,无人奏乐,也无人哭丧,一片寂静。

    圆圆的纸钱抛向空中,又飘飘荡荡的落下。

    沉重而又压抑的氛围在弥漫,这儿宛若一座死城般寂静。

    街道冷清,凌聿庚和楚舜噤了声,一同站在一家店铺下,看着棺材从他们面前路过,一张黄色纸钱飘落在了两人脚边。

    一只灵蝶飞了过来,凌聿庚伸出手,灵蝶停留在凌聿庚的指尖,因着在山间碰到那小孩身上携带的沾染着边渺气息的东西,这会儿找人,也方便许多。

    灵蝶停留片刻,引领着凌聿庚前去,可灵蝶飞往的方向,却是方才棺材过去的地方。

    凌聿庚和楚舜对视了一眼。

    那一刻,凌聿庚的大脑数据快速运转,眼见对方快要消失在街道转角口,他先抬脚跟了上去,走着走着,凌聿庚便觉不对了,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般,他们和前面抬着棺材的人也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无论怎么加快脚步,都跟不上对方。

    寂静的氛围让人心生恐慌。

    不知何时起,凌聿庚听不到了脚步声,他猛然回过神。

    最初明明有所防备,却还是不免心神恍惚了一瞬,这一恍惚,就让他眼前的场景一变,光怪陆离的画面一闪而过,他面前变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知不到任何的感觉。

    “楚舜。”

    没有回音。

    他在原地停留片刻,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凌聿庚看见了楚舜,但却是孩童时期的楚舜。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凌聿庚见过那一张稚嫩的脸,周身黑暗褪去,留下一小块地界,楚舜趴在窗口,里面传来朗诵诗经的声音。

    凌聿庚想要上前,但无论怎么走,面前的楚舜都和他相隔那么远,他便也就不再费力,看了半晌,画面一转,变成了楚家院中的花园,寒冬腊月,楚舜被人推倒在地,一人站在他面前,拿着茶壶往他身上倒着水。

    围绕他周围的人脸模糊,依稀可闻笑声。

    凌聿庚指尖蜷缩,往前走了两步,仍旧无法接近。

    数据起伏波动强烈,凌聿庚感觉到了一种情绪烧灼着胸膛,少倾,他明白了这是人类所说的愤怒。

    那些笑声逐渐变得尖锐,逐渐变得模糊。

    再一次画面转换,是楚舜回到院中,发现奶娘快不行了,少年倔强的眼中含泪,跑着想要去给奶娘抓药,凌聿庚见他朝自己的方向跑来,叫了他一声。

    少年直直的穿过了凌聿庚的身体。

    凌聿庚已然明白,这些是幻境。

    画面扭曲几瞬,画风突变,楚舜拿着一把刀,见血封喉,他白皙的脸上带着几滴鲜血,站在尸体旁边,垂着眼帘,还是那一幅温顺的模样,但此时此刻,凑近了,便能看见他神情温柔之下蕴藏的阴鸷。

    而地上的那具尸体,是“凌聿庚”。

    楚舜微微侧过了头。

    那一瞬间,凌聿庚感觉对方看见了他。

    在前面几个幻境之中,楚舜都看不见他,无论他怎么叫他,他都听不见,也看不见,这一次,视线是实实在在落在他身上的。

    他面上染着血,缠着纱布的手中把玩着刀,身上有几处伤痕,抬脚朝凌聿庚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唇边弧度上扬着,脸上猩红的血迹让他这弧度变得可怖。

    他在凌聿庚面前停下。

    凌聿庚往身后看了眼,仍旧是一片黑暗。

    少年在看的,就是他。

    “楚舜……”

    “师尊。”楚舜偏头对他笑了笑,“师尊在这儿做什么?”

    “你……”看得见我?

    话到嘴边一顿,他看着少年脸上的血迹,觉得有些碍眼,他抬起手,擦拭了一下楚舜面颊上的血,楚舜垂眸往旁边扫了眼,眸子平静无澜。

    他想,这回倒是有点像了。

    这幻境将他拉进来,将他那些不想再做回忆的过往一一在他面前重现,让人不悦到了极致,还有方才那冒牌货,一眼就让人看出来,是前世那妄想让他做他炉鼎的狗东西,既然勾起了让人不太愉快的回忆,那可要负责到底。

    心底阴暗的一面翻涌着,他往前一步,舔了舔唇,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师尊,我害怕……”

    另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握着刀,从男人身后,往他心口而去,仿佛藏着毒牙的毒蛇露出爪牙,危险的吐着蛇信子。

    楚舜突然靠近,凌聿庚愣了愣,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又想起方才所见所闻,他俯身,轻轻将少年拢入怀中,抬起手,搭在了少年的后脑勺,上下抚摸了两下他身后的长发,“没事了。”

    他还是不太会安慰人。

    一片黑暗的环境下,两人相拥在一起,少年仰着头,手中握着刀,只差毫厘便会抵上男人心脏的位置,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轻抚着他后脑勺。

    这是男人难得温情的一面,给楚舜一种熟悉感。

    握着手的刀紧了紧,又松开,他半阖着眼帘,转而握成拳的手抵在了凌聿庚的背上,“师尊,是你吗?”

    ——“师尊,是你吗?”

    凌聿庚原以为这是他的幻境,他担心主角黑化的幻境,但在楚舜问出这句话时,他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不等他多想,旁边一道剑意斩了过来。

    凌聿庚带着楚舜往旁边一退,相拥的姿势分开,戒备的看着剑意斩来之处,阴影中一人提着剑,朝他们走了过来,是刚才倒在地上本该死去的凌聿庚。

    突然看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心底难免会有种怪异感。

    不过凌聿庚是系统。

    他没有心。

    凌聿庚冷静的看着对方靠近。

    剑拖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人站在了凌聿庚面前,周围黑暗褪去,成了一片虚空之境,地上仿佛镜子,映照着天空,四周都被天空包裹着,再无其他。

    楚舜也不见了。

    “凌聿庚”提剑朝他挥了过来。

    067伸手唤出识海中的本命剑,数据构成了一把和对方一模一样的剑,他抵挡住对面那一剑,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067虎口被震得发麻。

    他分析着对方的招式数据破解方式,与他缠斗了起来,元婴境界的对战让他们的招式在空中只剩残影。

    一炷香的时间,067胜了。

    但也不全然,他杀了对方之后,对方消失不见,他精神识海中数据防火墙受到病毒攻击,阵阵的疼,很快,他意识到这个幻境中的陷阱,因这是他自身的幻境,哪怕杀了对方,自己的识海也会受到冲击,而不杀,就要被困在这一辈子。

    这类幻境他在古籍上看到过。

    凌聿庚马马虎虎修补加固了一下防火墙,提着剑继续走,走了没两步,就被拉入了另一个幻境。

    两人正在对决中。

    楚舜面临着和他刚才一样的场景,只是又有些不一样。

    两个楚舜面对面对峙着,一人穿着黑色劲装,另一人穿着一身黑红的长袍,眉眼相比前者,成熟妖冶许多,长发散落身后,他只是站在那儿,没有动,神情恹恹的,还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前面一把通体黑红的玄铁剑与楚舜缠斗着。

    只是一把剑,便已经把筑基期的楚舜逼的浑身是伤。

    剑划过少年楚舜的脸庞,他偏了偏头,脸颊上多了一抹伤痕,渗出了血迹,楚舜指腹擦拭了一下,扯着唇角轻笑了声,舔舐过指腹的痕迹,握着剑,继续上了前。

    楚舜已经浑身是伤,被玄铁剑一下拍到胸口,身体犹如风筝般往后落去。

    他不禁觉得可笑。

    楚舜吐出一口血,剑支撑着身体继续站起来,战意凛然。

    这幻境破局之法,只有一个,便是战胜对方,而胜了之后,自身识海也会受损,这背后之人打的主意倒是不错。

    刀光剑影中,楚舜听到了一阵传音在耳边响起。

    “摄魂铃。”

    楚舜反应极快的拿出了摄魂铃,注入灵力,铃铛声响了起来,可惜修为不够蛊惑将来的“他”。

    在楚舜身体再次往后坠去时,没有摔倒在地,而是落入了一个怀中,凌聿庚数据在周围构造出一个防护网,玄铁剑撞在了网上。

    凌聿庚拿过了他手中铃铛,“剑交给我对付,你对付他。”

    他抬眸撞进楚舜的黑眸中,“能做到吗?”

    这幻境缺德的点便在于只有自己战胜自己,对方才会消散,否则无论旁人杀多少次,对方都会再生。

    楚舜喘着气,已是浑身是伤,对上凌聿庚的眼睛,他还是点了下头。

    他还是……太弱了。

    该死。

    楚舜不甘的咬着牙。

    “问心无愧,尽力便好。”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温暖的掌心包裹着他紧握成拳的手背,拍了两下。

    楚舜抬起头,面前男人起了身,留下一个颀长的背影挡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堵铜墙铁壁。

    凌聿庚很确信,对面那一身黑化装的家伙,就是原文里后来的主角,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影响,导致幻境出了偏差。

    他那边是原文中凌聿庚,楚舜这边便是原文中的楚舜。

    幻境给他们挑的对手,对方都是最好的状态,楚舜打不过也正常。

    凌聿庚灵力注入铃铛中。

    加上他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摄魂铃对“楚舜”有效果,对方本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听到这声音,眯了眯眼,看向了凌聿庚,眸中划过一抹狠色,想要攻击他,一道身影拦在了他前面。

    楚舜:“你的对手,是我。”

    凌聿庚和楚舜一个负责剑,一个负责人。

    凌聿庚和玄铁剑周旋,还分心用摄魂铃干扰那边的“楚舜”,几次玄铁剑想从他这儿溜走,都被他阻拦,攻击愈发没了章法,这也代表着它的主人开始乱了。

    良久。

    玄铁剑在空中一颤,掉落在了地上。

    凌聿庚似有所感,喘息着往楚舜那边看了过去。

    少年身上全是伤,血浸透了衣物,战斗时像一头凶狠的狼崽子,杀意尽显,几乎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战胜了对方,这会儿剑支撑着地,缓缓地倒了下去。

    楚舜心神恍惚之际,他眼中模糊的出现了男人的身影,朝他走了过来,筋疲力竭让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视野中的男人周身仿佛弥漫着一层虚无缥缈的白光。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

    他指尖动了动。

    凌聿庚在他面前蹲下,将伤痕累累的少年半拥着扶了起来。

    楚舜脑袋靠在了他胸口,听到了他心脏跳动了声音,一下一下的在耳边回响,他咳了两声,吐出的血染脏了白衣的领口。

    莫名的,看着不太顺眼。

    楚舜伸手想要帮他擦擦,凌聿庚握住了他的手,兴许是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话,但楚舜没有听清。

    “脏了……”他哑着声音道。

    凌聿庚低头看了眼,也不知楚舜什么时候有的强迫症,他施了个清洁术法,不自觉的哄道:“好了,不脏了。”

    “师尊……”

    “嗯。”

    “我好疼。”

    凌聿庚为他输送着灵力,听到少年低低的说着“疼”,不禁往他脸上看了过去。

    “你能抱抱我吗?”楚舜低声问,又虚弱的说,“不能便算了,我忍忍就好了,虽然很疼,但弟子也习惯了。”

    凌聿庚轻叹一声,把他揽入怀中。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