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识字先生在两天之后找到。

    年龄大概五十多岁,留着胡子,两颊清瘦,表情相当严肃,看他一眼孟欢就回忆起了初高中被班主任支配的恐惧。

    风枝悄悄说:“先生名叫山枢,是府里的清客老爷,学问很高,很多年前考了探花郎,现在还是官身呢。”

    “探花郎?”孟欢有些不解,“学问这么高来教我会不会浪费?”他盘算了一下,古代的进士约等于省状元,探花郎能算全国状元,他有点儿疑惑,“何况每个月就给五两银子。”

    风枝:“可能是我们运气好。”

    “……”

    孟欢还想说什么,先生咳嗽了声:“夫人,请。”

    “来了。”

    孟欢走近坐下,先生闭着眼说:“童子开蒙的教材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龙文鞭影》《训蒙骈句》《小儿语》,夫人认为自己从哪本开始学合适?”

    昨天孟欢也托人买了识字书,翻出一本《新编对相四言》:“先生,这本教材上有图,要不然学这本吧?”

    山枢看了一眼。

    这本书每一个字都有对应的图画,日月山川云雨雷电,帮助理解,但字数总体较少,只有三百多个,一般是给年龄很小的小孩儿看的。

    孟欢挑中它的理由正是如此:对小学生来说,有点儿幼稚;但对刚上大学的自己来说,刚刚好。

    孟欢:^v^

    “夫人想学这本就学这本。”山枢拿起戒尺,翻着他面前的纸张,“老夫先教你读一遍,读完了,夫人就开始背诵。”

    “好的。”

    孟欢连忙在旁边标注拼音差不多的同音字,免得忘记怎么读。

    教完读法,山枢收回戒尺闭上了眼:“夫人先背前两页,一个时辰后默写,要是写不出来,错一个字打十个掌心。”

    “……………………”

    还要打手掌心?

    什么啊,我可是王爷的夫人……在心里默默念叨,不过孟欢从小到大最怕老师,听到这句话头皮都绷紧,涌起一股喘不上气的感觉,连忙低头将这两页扫了一遍。

    第一页还好,大部分字和现在的简体字类似,但第二页的便有些生僻,难度也明显增加,但大部分偏旁部首还是差不多。

    孟欢深呼吸了一下,拿起毛笔,在草稿纸上识记起来。

    天气燥热,他在上课侍女不敢上前,偶尔过来添添茶水。孟欢写得满头大汗,一抬头发现先生山枢仰着脑袋,歪椅子里正呼呼大睡。

    “……”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只有自己吃苦的穿书世界达成了。

    日晷的影子慢慢挪动,赶在一个时辰前一点点记住,孟欢放松下来后开始打量眼前摸鱼睡觉的小老头。

    真会摸鱼。刚这么想着,小老头便睁开了眼,打着呵欠问:“夫人记住了吗?”

    “……记住了。”孟欢拿出默写的草稿纸。

    “现在听写。”

    -

    接送蔺泊舟的轿子停在王府门前,蔺泊舟撩起绯红蟒袍花衣的下摆,踩上下人垫好的凳子,脚步稳稳当当踏上石面。

    “王爷回府啦?”山行和大太监游锦在门口候着,熟门熟路迎送进门,“王爷喝茶。”

    这是蔺泊舟回府的规矩,冬天一口热茶,夏天一口凉茶,过口清心。

    “王爷今天下朝这么早?”山行跟在他背后。

    “有些不快的事情。前端办了个巡抚,现在朝廷议论沸腾,清流党又在磕头死谏。虽然没用,但很吵闹,”蔺泊舟将茶碗塞回大太监游锦的手里,“本王听得耳朵起茧子,就先回来了。”

    “闹得起来吗?”山行神色有点儿担忧。

    蔺泊舟杀人都有根据,但朝廷人多,派系庞杂,坏就坏在这个地方。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观念,更愿意从自身利益的角度来进行考虑。

    不出意外,蔺泊舟今天又被喷了。

    “闹不起来。”

    蔺泊舟声音平淡,走着走着,脚步一顿:“夫人呢?”

    “夫人?”山行想了想,“我父亲现在还没回来。夫人应该还在读书。”

    “天都快黑了。”蔺泊舟斜了斜天色。

    “这么晚了?”山行拍了拍脑门:“那夫人估计被我爹留堂了。我爹教书的暴脾气王爷清楚,多聪明的人都得挨他的戒尺,等等,要是换成夫人——”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儿沉默。

    蔺泊舟看他一眼。

    山行立刻甩锅:“找我爹教他识字这个建议不是我提的吧?不是吧”

    “……”

    蔺泊舟实在懒得跟他计较,道:“去看看。”

    院子里,日头渐渐阴了,孟欢趴在桌上用毛笔写字,雪白的小脸蔫蔫的,垂头丧气,但表情又很隐忍坚强。

    他身前脸色铁青的山枢拿着戒尺,垂头看桌面糊了墨团的稿纸,神色凝重。

    屋檐下侍女风枝咽了咽口水,和阿青嚼舌头:“夫人还没记住啊?”

    “好像又写错了两个字,不然咱们改天再学吧?这么晚,该准备晚饭了。”

    “要不你去跟山枢老爷提议,今天先放学,明天再学?”

    “……你怎么不去?”

    侍女俩嘀嘀咕咕,转身去了灶房。

    孟欢将墨水重新蘸墨,确认这两个字已经记好,道:“先生,我记住了,可以重新听写。”

    小老头板着一张脸,抑扬顿挫地念:“鵝,鴨,鷄……”

    擦了擦额头的汗,孟欢紧张不已,莫名想起了鲁迅三味书屋里的塾师,气氛也这么恐怖吗?

    脑子里的记忆又开始模糊,孟欢连忙挥去胡思乱想,避免忘掉字该怎么写。

    “龜……”

    念到这个字孟欢手指一顿,后背发凉。

    “完了。”

    小老头皱眉:“夫人。”

    孟欢忍住想哭的冲动,留下一个空位:“先生念下一个吧,我一会儿再想想。”

    再想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一而再再而三地写不过,孟欢心情变得极差。他落笔更加沮丧,唇瓣也往下撇了撇,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不过也就这时,门口响起动静,是侍女的声音。

    “拜见王爷。”

    孟欢侧过头,斜光的残影正好落到院门,昏黄朦胧,将门口高挑的青年染出了阴影,有种油画般的美感。

    蔺泊舟换下了蟒袍,穿着玉白色的常服,显得极为深俊高雅,看见孟欢这张小苦瓜脸,没忍住露出了点儿笑意。

    蔺泊舟?

    ……怎么来了?

    孟欢刚紧张,耳边响起小老头冷漠的声音:“鱉。”

    “……”孟欢连忙低头。

    赶在山枢起身作揖前,蔺泊舟先道:“伯父不用拘礼,该忙就忙,本王只是过来转转。”

    接着,那声音转到了头顶。阴影垂落,大概隔了两三步,孟欢察觉到蔺泊舟走到自己跟前,挡住夕阳的热光,正垂眼看自己写的字。

    燥热的余温中透过了他身上的檀香,热热的,让孟欢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

    孟欢字本来就写的难看,被他一看,联想到他高水平的文化素养,手里的笔变得更加沉重,慢吞吞地鬼画符,一笔一划难看得不行。

    “……”

    耳边响起蔺泊舟的笑。

    孟欢脸红了,低着头,心口绷的紧紧的,有一种不舒服的满涨感只觉得一股说不上来的羞耻。

    让他看见自己不会写字,字还难看。

    好丢撵啊qaq。

    好丢撵……

    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写,小老头念完字后给了检查时间,孟欢拿着毛笔的手停在空格附近,挠着头发始终想不起来,神色苦恼。

    “什么字?”蔺泊舟终于问了。

    “龜。”孟欢不情不愿地回答。

    “夫人不会吗?”

    “……”

    闷闷的,孟欢还是:“嗯。”

    尾音拖长,有点儿腻音。

    蔺泊舟看了看山枢,很有耐心:“写不出来会怎么样?”

    “打手心,打十个。”

    小老头很给他面子了,第一次就该打的,但他硬是给了孟欢两次机会,这次再写不出来肯定要打他。

    “还真是打手心啊……”蔺泊舟拖长尾音,看了看孟欢的手。他老婆真用不来毛笔,白白净净的小手,此时手心手背沾满墨渍,涂得漆黑。

    蔺泊舟想笑,抬眼又看向山枢。

    山枢教学生很严厉,蔺泊舟的聪慧资质幼年也被他罚站过,面向墙壁头上顶一张检讨书,站半个时辰无地自容了才准下去。

    打手心他虽没有经验,但看过山行,亲儿子,掌心都打肿。

    换成孟欢的话,大概率也要打得通红。

    到时候……不会又要哭吧?

    蔺泊舟静了静,俯视着孟欢缓慢道:“这个字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还是某一部分记不清楚?”

    “啊?”孟欢抬头。

    他表情有点儿发呆。

    “问你,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蔺泊舟声音里,极其明显的暗示。

    孟欢刚吸了口气,耳畔一声“王爷——”,山枢也注意到了,表情严厉。

    “伯父不用紧张,本王绝不会告诉他字怎么写,”蔺泊舟笑着将手指点在草稿纸,比划什么,只是对孟欢说话:“回想一下乌龟长什么样子,头,背上的壳,还有脚。”

    孟欢垂头,目光跟着蔺泊舟的手指。

    他似乎在画一只小乌龟,但笔画什么的,隐约让孟欢觉得眼熟。

    孟欢头皮紧绷,猛地:“我想起来了!”

    “聪明。”蔺泊舟莞尔,“写吧。”

    孟欢连忙写下“龜”字,写完发现山枢脸都青了,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违规了好像又没违规,但说没问题吧,他心里又有个疙瘩。

    蔺泊舟已拿过孟欢的稿纸,微笑着送到山枢面前:“伯父,本王先看过了,夫人这几十个字都写对了,没有什么错处。”

    山枢:“……”

    孟欢脸红,有点不好意思,磨磨蹭蹭站起身。

    山枢无奈,好像又忍了,说:“好。今晚夫人将每个字抄十遍,明日交给老夫检查。”说完离开院子。

    总算应付完了老师,孟欢扭头着蔺泊舟,意识到事情的关键之处。

    气氛有点儿沉默,他挠了挠头发,目光清澈:“王爷怎么来了?”

    “本王不能来?”蔺泊舟看他。

    “不是……”

    一连隔着好几天孟欢都没看见他,也没受召见,心情似乎也没有任何不快,或者空荡荡,只是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手。

    孟欢安静了会儿,乖乖的说:“我还以为我失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