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当听见皇上的质问时,阿妩如福至心灵一般,于刹那之间恍悟了过来——

手持利剑,闯入御书房,剑指皇上。这不就是史书最常见的造反的场景么?

她心底哀叹一声,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千载难逢的运气,八百年进宫一次,就要遭遇逼宫戏码?

也不知,造反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她一个无辜卷入御书房的小小探花,又能不能在此人的剑下全身而退?

阿妩一边在心底祈祷,一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

立在眼前的,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

“世子?”

谢蕴,为什么会是谢蕴!

阿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掺着雨丝的疾风忽地吹开了御书房的窗牗,她的后颈窜上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

仓皇地想要回头,然而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利剑落在地上的轻声脆响,昭彰着对她的审判。无论是她的真身,还是长久以来的谎言,谢蕴已经看穿了一切。

静寂。

了无边际的静寂,挤满了偌大的御书房。

沉默如毒药般扩散开来,纵使彼此之间呼吸可闻,却无一人开口。

谢蕴缓缓弯腰,从地上拾起佩剑。

弯下腰时,他的神色莫测难辨。待再度抬头来,漆眸如行过死荫之地,平静得令人惊心动魄。

“你,到底意欲何为?”

皇上先前还能勉力维持两分帝王威严,却见谢蕴神情陡转,冷色愈重。他不知内情,只以为谢蕴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双手紧握椅子的扶手,声音止不住颤抖。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大公主,却连半点危机感也无。只见她柳眉一竖,开口斥道:“把你手中的剑放下,这可是御书房”

谢蕴缓缓转过头来,望向父女二人。好似终于想起来御书房里,还有这两号人似的。

旋即,他唇角扯了扯,发出了一声讽刺的轻笑。如同紧绷的弓弦拉开时的脆响,任谁也听出其中蕴含的凛凛杀气。

落在阿妩耳畔,更令她浑身的寒毛倒竖。

恍恍惚惚之间,她莫名生出一个念头——眼前的谢蕴,好像和她从前认识的变得不一样了。

陌生得,恍似另一个人。

他一步步走向天家父女二人,却在与阿妩平齐时顿住了脚步。轻抬利剑,一点雪白的寒锋,恰巧落在阿妩的鼻尖七寸处。

“……”

阿妩闭了闭眼睛。

她心中明分明,谢蕴此举定然是有意的。若非还有皇上绊住了他的脚步,此刻被清算的就会是自己。

她心底苦笑了一声。

也对。

任谁知道两情相悦之人,撒下如此弥天大谎,皆会无比地愤怒伤心。而她就更过分了,她的谎言,告破了谢蕴的君子金身。让他日日心如烈火炙烤,经受着良心的拷问。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

恐怕之后……世子就要和她一刀两断了罢?

那厢,谢蕴回答了皇帝的问题:“您既然已经心知肚明,又何必发出此问呢?”

皇帝好像明白了什么,飞快地抬起手,抱着最后一点侥幸,朝着窗外高喊道:“来人——速来护驾!”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风雨呼啸之音。

守在门前的内侍们、本该拱卫禁中的禁军,皆不知去往了何处。连御书房都是如此境况,其他地方更不必说。

整个禁中,恐怕已然陷落了。

“……”

坐在椅子上的男子,面色飞快地灰败了下去,最后一点勉力支撑的威严,也如被扎破的水袋般,消散殆尽。

“到头来,没想到竟是败在你手上。”他喃喃道。

“陛下说笑了。”

谢蕴的眸光,平淡得近乎漠然:“昔年陛下甫一践祚,先暗害我父,架空西北军,再污蔑叶向禹,打压陈氏太师。”

“乃至前不久,还暗中联系北戎欲取我性命,提防的不正是今日么?”

即使掌握了宫廷的命脉,以复仇者的姿态出现在九五之尊面前,他却不见半点喜色。

通身如同笼一片在沉郁的雾色中。

“你都知道?!”

皇上惊惶地叫出声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陛下贵为人君,却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还是陛下当真以为,您的计划天衣无缝?”

皇上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当年行事实在太过顺利。接连除去两个心腹大患,朝野上下,竟无一点反对的声音。

他并不知许多人只是慑于君威,才不敢轻举妄动。只以为自己的计谋圆满无缺。

一下子被谢蕴以轻飘飘的戳穿,皇上自然难以接受。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放空,愣怔不语。

逆料,皇上安静了,大公主却不肯饶人。

她冷冷地望向了曾经倾慕之人,厉声喝道:“谢蕴,你要想清楚了,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

饶是阿妩缩在一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仍是被这句话险些逗乐出声——长公主还是皇上的亲姑姑呢,谢蕴的九族,不就包括大公主她自己么?

而况俗语有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世子他已经提着剑,冲进了御书房中,难道大公主她还指望自己一句话,就能劝退他么?

着实是太天真、太不识时务了。

谢蕴似乎也与阿妩有着相似的想法,唇畔浮现一抹冷笑,再未对大公主的荒唐之语置一词。

大公主见自己的质问没有回音,也不由慌了神。

也不知她联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了手指,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着:“好啊,你们俩是合起伙来的,是不是?”

“一个在外面散布谣言,意图抹黑我父皇,一个竟敢擅闯禁中,试图逼宫!你们当真是罪无可恕!”被大公主指尖点到的刹那, 阿妩连呼吸都轻了。

她害怕的, 不是大公主的控诉,而是谢蕴再一次把注意力投诸自己的身上。

奈何,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谢蕴缓缓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望向跪在地上的她。四目相对的刹那,平静漠然如死灰燃尽的眸中,划过一丝分明的痛色。

刹那间,阿妩的心尖。被狠狠地揪起。

她逃避似的低下了头,不敢与谢蕴对视。

也因此,错过了他神色的一瞬变化。只见那氤氲着漆浓墨色的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猩红之色。

-

窗外的暴雨,下得更大了。黑云重重地挤压于天穹之间,恍若永夜将至,使人望上一眼就要喘不过气。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打破了御书房令人窒息的气氛。

赵怀威通身湿透地推开门来,刀尖上还一滴滴落着雨水:“世子,宫里已经完全被咱们控制下来了!”

与此同时,他环视了一眼屋内。

坐在龙椅上的不用说,肯定是皇上,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与他有几分相似,多半是什么公主。世子的身旁,跪着一个小白脸书生,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咦?

世子不是来救他的心上人么?

人呢?

总不会是那个什么公主罢?

谢蕴浑然不知赵怀威的思绪已经飘向了九转天外,凝声问道:“宫中的禁军呢?都控住了么?”

“哈。”

说到这个,赵怀威可就来劲了:“那群酒囊饭袋,连咱们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行军,连个头都不敢露。还是刚才,有几个有几分胆色的小子想冲进宫中救驾,被咱们反包了个正着。”

“我说皇帝啊,你也真是老眼昏花了,敢让这么没用之人当上禁军。不过也是,范成镐那个酒囊饭袋你都敢派去打北戎,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赵怀威将军见此机会,痛快地放起了嘲讽,把积攒多年的怨气,释放了个底。

皇上自践祚以来,就没见过人胆敢对他如此不敬,怒火“嗡”地一声窜上了脑门。可他听了赵怀威先前的禀报,如何不知自己大势已去?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堆积在胸口,硬生生地忍住,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呸,敢做不敢当,一点儿骨气都没有,没意思。”

赵怀威见人皇上连还嘴也不敢,很快失去了嘲讽的兴趣:“世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便按谢某先前的交代,安置宫中诸人,将军自行斟酌处置就是。”

赵怀威听懂了——

世子和他那心上人之事,看来还没完。

好在两人之前在别院,已经将宫变前后的处置完整地商量了一遍。现下,他只肖萧规曹随,依样画葫芦就好。

“是!”赵怀威转身欲走。

逆料,出乎意料的变故再度发生。

“啪”地一声,谢蕴手中利剑再度落地。众目睽睽之下, 身披轻铠的将军, 竟将他身旁不声不响跪着的人凌空横抱了起来。

“世子……”

赵将军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开得像是能吞下鸡蛋。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世子他的心上人不是什么,什么唐姑娘吗?现在抱起了个男子,又是什么个情况?

逆料,下一刻,更加出人意料之事出现了。

谢蕴怀中那个身形纤巧的“男子”,被他抱在怀中之后,头顶的玉冠竟然“歘”地一下掉落在地上,乌黑的云鬓如瀑般四下散开来。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云鬓鸦发、眉目入画。

什么小白脸似的书生,谢蕴怀中抱着的人,分明是个女子!

众人皆被这奇异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望着二人离开了御书房中,走向了后殿的方向。

一时间,甚至无人回过神来。

“陈甫,是个女子?”大公主愣愣地问出声。

旋即,被欺骗的怒火如注般,熊熊燃烧起来——

“那她说的什么心有所属,都是骗我的!我方才猜得不错,她分明与谢蕴暗通款曲!可恶!这个贱/人!”

她与二人的交集最多,猜测也最

“嘴巴给老子放干净些!”

赵怀威毫不客气地拔刀,对她亮出锋锐的利刃。即使仍然不明就里,他也决不允许别人污蔑世子半点。

大公主露出显而易见的恐惧之色。

即使是谢蕴方才手中持剑,她也没真正地放在心上。毕竟谢蕴的品性人尽皆知,不会行滥杀之事。

然而这个粗野武人亮出的刀,却让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如果他愿意,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我,我不说了……”

大公主此刻终于明白,这宫中再也不是他们的天下。不仅如此,往后余生,恐怕也只能仰人鼻息,才能苟活性命。

就连性命能不能保住,也未可知。

窗外的雨声淅沥依旧,却比方才小了不少。然而天家父女二人,一同望向渐渐明净的天穹,眼底却是一片绝望。

宫中,要变天了。

-

御书房后殿,是皇上午间休憩之处。

冰鉴摆在美人榻的一旁,散着丝丝的冷气。博古架上瑞气线条,宝华生光。金猊中喷吐着一两千金的龙涎香,就连软烟罗帐也沾染了丝丝缕缕的香气。

因是皇帝日常休憩之所,后殿的陈设,甚至比清和宫中更为华丽。然而阿妩此刻却无心欣赏。

她的腰被谢蕴双手箍在怀里,紧得她险些喘不过气。

但她却连一点抱怨声也不敢发出。

急促的呼吸,怦然的心跳,无一不昭彰着抱着她的男子,此刻究竟有多么不平静。

乃至他箍在腰间的手,都要用力得险些变形。

被谢蕴从怀中摔入美人榻上的时候, 阿妩闭上了眼睛。再如何试图逃避也躲不开, 属于她的审判时刻,终究要来临。

美人榻十分绵软,她被摔得整个人仿佛要陷进去,只好狼狈地寻找着支点,试图直起身子。

但她心里却酸酸涩涩的。

放在从前,谢蕴从来是怕自己磕到碰到一点儿,每每温柔得不可思议。何时会这般肆意,这般……不顾她的死活?

他心底,恐怕是带着不少恨罢。

忽地,一只手轻轻摩挲上了阿妩的脖颈。分明是无比亲昵的动作,却激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阿妩,该叫你什么呢?是阿妩,还是陈探花?”

阿妩猛地一抬头,对上了他望过来的眼。

纤浓的眼睫上笼着淡淡的雾气,眸底却似深不见底的冰冷幽潭,使人见了通身寒凉。

谢蕴说完这句话,又轻笑了一声。旋即凑上了她雪白的脖颈,似有痴迷之色。

馥郁的甘松香,顿时萦在她鼻尖。即使经过了暴雨的洗濯,谢蕴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却半点也未消散。

可是他整个人,却像是变了。

变得令她如此陌生,令她……直觉地感到危险。

温热的鼻吐息,洒落在阿妩如珠般小巧的耳垂之上。与他们从前每一次耳鬓厮磨。别无二致。

说出的话,却令她一次比一次发冷。

“阿妩一直在骗谢某,对不对?从来都没有什么未婚夫,什么鸳俦眷侣,都是阿妩玩弄谢某于股掌之中的把戏,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