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此语一出, 满室静寂。

淮安王与长公主皆是一脸吃惊。

从前皇上给蕴儿送过美人侍妾,却被他毫不流连地拒绝。自那以后,试图以美色讨好蕴儿之人, 皆齐齐偃旗息鼓。

他们不知有多久,没听过类似的请求了。

偏偏这一回有些棘手。开口之人是叶家的遗孤,身世可怜。他们若是不帮, 又难免有好似有些对不起人家似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 选择了默不作声。

一切尽看蕴儿就是。

春袖却像受了极大的惊吓,焦急地扯住了叶穹的袖子:“哥你在说什么啊?你为何要送我当世子的妾?”

谢蕴面色疏淡如旧,神色并未动容分毫。

可春袖觑了一眼便知,世子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她一面埋怨兄长自作主张,一面直直跪了下来:“回世子, 此事乃我兄长自作主张,我并不知情!”

剖肝沥胆的模样,简直像是要把心掏出来:“春袖发誓, 对世子只有感激之心, 从没生出过那等龌龊的心思!”

淮安王府早放了身契。她虽身世如尘, 可已是良籍女子,并不是不攀附出一个“出身”就活不下去的。

而况旁人不知, 她还不知道么?世子的一片赤忱痴心,全寄予了唐姑娘。她断不会恩将仇报, 介入两位恩人之间, 生出事端。

小花厅中再度静了片刻, 只闻谢蕴淡声道:“不必跪我, 起来罢。”

春袖悄声松了口气:“谢世子。”

这就是信了她的意思。

她转而望向了自己的兄长, 半是埋怨半是担心。

只见他满目惶然, 坐立不安道:“是, 是小子说错话了。言语无状,还请世子权当没听见过就是……”

谢蕴却剑眉微蹙,似有不解:“适才叶兄道,向谢某为汝妹求一出身。可出身,何故求到谢某头上来。”

他察觉出话中的不对劲,更让叶穹无地自容。

身姿英武的汉子面色几度变化,半晌讷讷道:“之前见吾妹一直在世子身边当差,小子便生出些误会……”

误会了什么?

他没有说下去,在场之人却都明白了。

春袖的面色一刹涨红:“大哥!你到底瞎想了些什么!”

怎么会觉得她是世子房中人呢?难不成,他觉得世子与她有了那种关系后依旧是个丫头,是苛待了她?

所以才会不惜得罪世子,也要开口请求?

春袖的小脸红红的,心里却热热的。扯着叶穹的袖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

长公主松了口气,正要打圆场之时,却见谢蕴淡声道:“我不会纳妾。”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望了过来。

烛光落在清俊的眉眼间,洒下几缕疏落的影。谢蕴的神情从容,不疾不徐。

似是不知自己说的话,有多么石破天惊。

“谢某已有倾心之人,下定决心娶她为妻。此生只有她一位妻子,更遑论纳妾。叶兄的爱妹之心令人动容,但恕谢某不能成全。”

叶穹怔怔望着他,一时失了言语。

半晌拱手道:“既是小子生了误会,如何会继续强人所难?只求世子殿下不计较方才的言语过失才好。”

片刻之后,又不免感叹:“世子对心上人的心意,可谓一片赤忱,小子自愧弗如。”

尚未娶妻,却连不纳妾的承诺都说出口。

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当谢世子的心上人。

淮安王与长公主却神色骤然一变。

过了一会儿,只闻长公主含笑的声音响起:“像春袖这样好的姑娘,为人妻妾,岂不是委屈了她?”

“你做哥哥的,也当好好为她打算才是。”

“是小子思虑不周。”

叶穹不觉有异,闻言愈发无地自容。

他提出那样无理的要求,王府的人不仅没有责难他半点,也无看轻妹妹半分。反而好言好语地安慰他俩。

倒显得自己,先前的种种猜想,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天色不早了,小叶不若在王府留宿一夜,也好与你妹妹多相处片刻。月余未见,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说罢?”

兄妹二人只有欢喜,并无异议。推辞一番后,便告辞离开了。

却不见长公主凝视着春袖的背影,若有所思。

常理而言,这个世道高位男子不纳妾,称得上惊世骇俗了。可听见蕴儿那样说之时,叶穹惊异不已,春袖并无半点异色。

她十分平静,平静得就像……早已知道了什么似的。

联想到别院中的种种异状,长公主的心念倏然一动。

她转过头来,对谢蕴道:“蕴儿过来,娘有些话想对你说。”

-

母子两人,一齐走进了一间安静的书房。除了他们之外,其余人都被要求退避三舍。

是以清夜寂静,书房中落针可闻。

一阵沉默之后,谢蕴率先开口:“不知娘找儿子有何事吩咐?”

长公主的手指划过紫檀书桌,面上笑了笑:“想来蕴儿这般聪慧,多半知道母后要说的是什么。”

“儿愚钝,请母亲解惑。”谢蕴平静道。

长公主细细看过他的眉眼。

幽深的漆眸之中无波无澜,意态平静而悠闲。好似应对着最寻常不过的一次母子间叙话。

但她清楚,蕴儿一定猜到了什么,只是不肯挑破。

她长叹一声:“你说你心中早有妻子的人选,此生非她不娶。娘且问你,是不是上次你带回家的唐姑娘?”

谢蕴的神色有一瞬的动容,片刻之后恢复如常。

“是。”

他几乎没有犹豫。

“可唐姑娘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你也是知道的。说此生非她不娶,若是强娶不得,难不成要孤独终老?”

沉默。

长久的一阵沉默,久到长公主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便听见谢蕴轻声道:“如此,也未尝不可。”

“痴儿!”

心中的猜想成真,长公主深深叹息。

她原先以为儿子生过一场病后再也不提唐姑娘,是心思淡了的意思。谁能料到,他的执念竟愈发深了。

连“终生不娶”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你最近三五不时出门,也是去见她?”

谢蕴迟疑了片刻:“是。”

“儿子自病愈之后,便上陈府拜访了陈老先生,借此因由,又与唐姑娘见过了几面。”

好一句“借此因由”。她从前竟不知,蕴儿竟有这样的心眼。

长公主哂然不已。

但她也没多想,只以为两人不过萍水相逢般的见面:“所以,唐姑娘她知不知你的心思?”

谢蕴阖上了眼:“不知。”

他不欲将与阿妩的约定透露于人前,以免她被误会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只有他自己知道,阿妩不过是垂怜他,仅此而已。

而况,也没说错。

她知晓自己的心思,却总是下意识维护起另一个男子。

这样的知晓,与不知晓又有何区别?

“不知?”

长公主这下子诧异:“你借着各种因由,见了她那么多面,她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不应该啊。

难道是儿子素来清冷惯了,让人感知不到他的情意半分?

她忍不住道:“你既倾慕于唐姑娘,又藏着掖着不让她知晓你的心意,这又是何苦来哉?”

忽地,谢蕴唇角一弯:“娘这是为我出谋划策?”

长公主这才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跟着儿子走了。从意图劝他想开些,到不自觉为他着想了起来。

她有些恼怒,又有几分怔然。

蕴儿的变化,真是大啊。

从小到大,他主动说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难道倾慕一个女子,当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改变?

书房中再度陷入寂静中。

长公主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不曾言语。

未曾察觉,谢蕴的眸光一瞬变了。

她只听见儿子清冷的声音,似有几分决然之意:“倘若……倘若,儿子执意想娶唐姑娘为妻呢?”

可她有了未婚夫。

长公主刚想这样回答,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一顿。

这事儿,蕴儿怎会不知道?他既然知道,却又说了“执意”二字……

长公主望向儿子的目光顿时变得陌生:“你想做什么?你欲效仿皇上行事?”

效仿的什么,自然是皇贵妃故事。

她的目光似有几分沉痛,似有几分不可置信:“你从前不是最瞧不起皇上不顾伦常,夺人所好么?”

谢蕴沉默不语。

他的沉默,让长公主原有几分侥幸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你到底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你从前学的那些圣人言,恪守的君子之道呢?”

她不理解。

一夕之间,蕴儿为何像是彻底变了个人?

“儿子不是君子。”

谢蕴忽然轻笑了一声:“儿子生出这等心思,怎么配被称为君子。”

这是他心中自贬了无数次的话,原本已经说到有些麻木。如今乍然被揭开,暴露在天光之下,才发现依旧使人痛楚。

谢蕴的呼吸顿了几息,旋即望向了窗外的溶溶月色:“儿子的心意已决,此番告知于您,非是求您谅解或是襄助,只是不欲欺瞒双亲而已。”

他倾慕着阿妩,便像仰望这轮明月一般。

目之可即,触之难及。

但他别没有别的选择。

“做君子与唐姑娘之间,儿子选唐姑娘。”

“……”

-

阿妩回府的时候,悄悄回了个头,才发现谢蕴的马车仍停在原地。进了门,这才听见马车辘辘之声。

她站在门檐下等了一会儿,直到马车声消失不见,才往院子深处走去。

有月无灯的夜,陈府分外悄寂。

忽地,月色之下,只见一个黑影朝他走来。那身影颇有几分高大,迥异于在陈府院中居住的每一个男子。

阿妩蓦地僵在了原地,眼见那黑影越走越近——

“你是谁?”她凝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