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沉筱之

第 191 章 累世问剑(二)

叶夙听了这话,心中一凛。

被万年玄冰浇得浑噩的意识陡然苏醒,几乎没有迟疑,他以极强的灵力斩断冰锁,不顾满身伤痕,任凭繁复的衣袍覆在肌肤上,足下落阵,下一刻就来到月行渊中。

然而还是晚了。

月行渊的上空,“天幕”降下的铁链已经改换了姿态,它不再锁住一个人的手足,而是将献祭之人牢牢捆缚在漩涡之上。浊气感受到献祭之人灵力的强盛,从裂缝中争先恐后的涌出来,近乎贪婪地逼近他,吞食他,却又被他的灵力灼得奄奄一息。

像一场静默无声的殊死搏斗。

“父亲!”叶夙见状,掌中聚起一道灵诀,风驰电掣地朝铁链斩去。

这道灵诀威力充沛,劈山断海,当它碰到铁链,却被一层轻而薄的血光阻挡。

“没用的……”徊虚弱的声音传来,“我已与渊天之链立下契约,今后,由我奉于此间裂隙,直至终日。”

“……不……为什么……”看着灵诀被斥回,叶夙茫然道。

徊勉力笑了笑:“我说过了,等你从寒牢出来,你的所虑之事,会有一个结果,为父既答应你了,为父践诺。”

这是第一次,徊在叶夙面前自称“为父”,也是第一次,这个严苛到近乎刻板的青阳氏之主卸下了伪装,露出了身为一个父亲,在万般隐忍背后,藏不住的一丝舐犊之情。

“不……不是的……”叶夙的声音都空了,“我只是想求一条出路,但我从未想过让父亲做出这样的牺牲……如果是父亲,我宁肯是我……“

“夙。”徊打断他的话,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还要找白帝剑吗?”

万年玄冰的鞭笞几乎夺命,在寒牢里关了这么久,勉强算在九死一生中趟过一遭,该想的应该都想明白了,还要找那把剑吗?

叶夙立于惨白的漩涡之下,风不知何处而来,凛冽地吹拂着他的衣衫。

他在这风中安静地一点头:“嗯。”

找。

“……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徊又笑了,笑容很淡,但很欣慰。

“从前你问我,为何我,还有历任青阳氏之主,到最后都会半途而废。”徊道,“这其实是一条没什么希望的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最后大概事与愿违……因为逆天而行,只会酿成恶果,赔上自己的性命不难,赔上同族人的命,连累数千数万人,这是谁也不想背上的恶名。所以我们不敢妄为,只能寄希望于岁月,想要祈来一点转机。”

可惜千年过去了,转机从未出现。

徊说话间,叶夙的面前出现三幅溢散着清光的画轴,徊道:“这是祈神录,上面记下了千余年间,重君于我族的三度启示,你看过后,就明白为这其中的因果了。

“但是,虽然放弃,始终有憾。”

历任青阳氏之主,大约也是如此。

“我后来想过,婴城固守,是否也是优柔寡断的一种……但这一切,为父是做不到了。所以吾儿,这个难题交给你了……”

“父亲?”叶夙听出诀别的意味,仓惶间唤道。

“从前有人说,神谕赐我名‘徊’,这不好,因为我这一生注定徘徊无终,想来被他说中了。好在,我有一个很好的孩子,比我重情,比我果断,比我天资聪颖。

“不必担心族人命途多舛,有为父在月行渊镇守,可保此地经年无尤。

“也不必为为父难过,我们一族的命途,从来终

于此渊, 历任青阳氏之主皆是如此,为父……不过是早他们一些进来。

“还有……夙,允许自己有做不到的事,不必待自己太苛刻。”

“走吧……”

叶夙近乎绝望:“不……”

看着漩涡中虚弱的父亲,他想也不想浮空而起,潮水般的灵力从他周身倾泻而出,朝漩涡的浊气鞭挞而去,大有不死不休的之意。

浊气很快发现新的目标,飞蛾扑火一般抢出裂缝,它们觉得新的灵力似乎更加干净充沛,恨不得叶夙取其父而代之。

徊蓦地睁开眼,厉喝一声:“出去!”

一股神力从渊天之链崩发而出,顷刻间斥回叶夙的灵力,叶夙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推了出去,眼睁睁看着月行渊的门在眼前合上,再也不能逼近。

仙族不行跪礼,因为是折辱。

但在世为人,子可以跪父。

月行渊的门合上前,叶夙的双膝落在地上:“父亲——”

……

“月行渊之门即日起关闭,截至青阳氏·徊的灵力燃尽之日,任何人不得开启。”

黑暗中,响起一道谕令,是徊与渊天之链立下的契约。

叶夙也不记得自己在月行渊的门外守了多久,恍惚中,他听到脚步声。

来人是明恕长老,玄鸟氏部族的首领,他捧着一面琉璃镜,哑声道:“少主……”

“主上让属下把溯荒镜交给您。主上说,有他守着裂缝,溯荒镜便不必镇在月行渊了。

“此乃白帝剑心,主上说,想要找到白帝剑,溯荒镜必不可少。

“主上还说,族人献祭月行渊时,灵力都是经溯荒镜滤过,再游入异界裂缝的,所以镜子上难免沾染了一些族人的七情与浊气,少主用镜前,记得把镜清洗干净。”

听了明恕的话,许久,叶夙接过溯荒镜:“多谢长老。”

月行渊的门早已紧闭,他们立在雪山地底的甬道中,因为没有开灵视,所以四周昏暗几乎不能视物,隐约中,叶夙看到明恕抬起袖口揩了揩眼角,但他很快藏起心绪。他从怀中慢慢托出一方瓷匣,捧给叶夙:“还有这个。”

“主上的‘最后一滴血’。”

记忆幻境外的奚琴听得“最后一滴血”几个字,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蓦地一沉。

但幻境中的叶夙依旧是静默的,他接过瓷匣,什么都没说。

明恕便道:“少主,老朽要走了,少主不送老朽一程吗?”

于是叶夙在守了月行渊许多个日夜后,终于走出雪山地底的甬道。

扑面而来的日光几乎刺目,叶夙这才看清数月前还高大挺拔的明恕长老头发已经花白,手中的灵杖成了拐杖,背脊佝偻下去,好像转眼间就到了风烛残年。

明恕不作声,自顾自朝外走,穿过甘渊,来到雪原,他对叶夙道:“少主,就送到这里吧。”

叶夙问:“长老要去哪里?”

明恕柱杖摇了摇头:“少主不必知道。”

“这次,本该是老朽进入月行渊的,主上代了老朽,老朽便欠他一条命。

“老朽修为停滞,老之将至,留在青阳氏,是帮不上少主了,不过这天底下,自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他说着,望向叶夙后方,一同追来的元离四人,“诸位,珍重。”

然后他顿了顿,看着叶夙。

有时候,承认一个人的离去,仅在一念之间,明恕辅佐青阳氏·徊百年

4(<a href=".co.co)(com), 终于在这一刻,对着夙抚心拜下,改了口:“主上。”</p>

“主上,珍重。”

……

“主上。”

数日后,青阳氏的祭堂中,元离、风缨、拂崖、楹一同朝叶夙拜下。

今日是祈神录开启的日子,重君于人族的三度启示,因为事关天机,不宜太多人在场,所以叶夙只招了他们四个来。

众人一起祭过春神画像,三幅溢散着清光的画轴出现在香案上,依序展开。

幻境外,阿织等人看不清句芒之谕,只能隐约望见一个眉目温润的男子在说着什么。

等到画音息止,叶夙、元离,风缨与拂崖出奇地沉默,只有楹,少年年纪太轻,还不懂掩藏心绪,他一时六神无主,脱口道:“怎、怎么会这样?”

“如果要找白帝剑,势必引发妖乱,岂不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这和抱薪救火有什么区别?”

楹的话,亦是其余四人心中所想。

元离接过话头:“不止妖乱。重君所示虽然隐晦,但寻剑之人,最后注定不得善终。这并非一条坦途,赔进性命,事与愿违。”

楹听了这话,仰头望着叶夙:“主上,还要找剑吗?”

还要找白帝剑吗?

同样的问题,父亲也问过他一次。

他说的是找。

于是徊有些自惭,便问他:“婴城固守,是否也是优柔寡断的一种?”

当时夙没有回答,心中却有答案。

既然青阳氏千年来等不来一个转机,那么所谓转机,是否要去绝境中寻?

一如尾生抱柱一般踏上一段路,且行且寻,但不回头。

所以今时今日,即便看过重君的祈神录,答案依旧。

叶夙问:“你们可愿与我走这一程?”

四人互看一眼,风缨与拂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元离笑道:“主上何必问,您的意思,便是我们的意思。”

“那我——”只有楹,稍稍迟疑,很快恢复坚定之色,“我说过,我会像阿姐一样效忠主上,听主上的话。”

其实的确无须问太多,当叶夙被囚禁在寒牢,以万年玄冰打磨决心时,四人也在放逐崖想得透彻明白。

叶夙颔首:“好,即日起,青阳氏将以寻找白帝剑为第一要务。要寻白帝剑,当结问剑之阵,我将启程去寻与此剑有缘之人,照料族人,安置族人,及族中事务暂交给你们。”

“问剑阵成,白帝剑鸣。”

“剑鸣之日,我会回到族中,借由剑气指引,与诸位一起踏上寻剑之路,此路艰难异常,但我心意已决,无论……”叶夙稍稍一顿,“付出何种代价。”

元离、风缨、拂崖、楹听了这话,闭目抚心拜下:

“主上之令,属下之命,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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