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沉筱之

第82章 持剑人(二)

奚琴看着洛缨。

其实她从孤坟里出来的时候, 他就认出她了。

在长寿镇与楹相认后,他曾在那个与青阳氏有关的乱梦里见过她,那时他去探望流纱, 有一男一女已先他一步守在流纱榻前,洛缨就是其中那位女子。

眼下看她走近, 他忽然想起她的全名,伯赵氏,风缨。

他隐约记起,她曾是那位青阳少主身边,一位实力非常强横的战将。

熟悉的感觉萦绕心间,奚琴接过无间渡:“久等。”

听到这稍显疏离的语气,洛缨抬目看向奚琴:“主上尚未想起当年往事?”

不等奚琴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缭绕在奚琴周身的魔气,倏然就明白了。

“主上引魔气入魂, 就是为了封住前生过往吗?”

否则凭青阳氏之能,找回些许记忆罢了, 根本无需费力。

奚琴垂下眸,低低一笑:“……原来真是这样。”

每一次魔气溢骨, 他或多或少都能忆起一些往昔。

儿时轻一些, 他只记得自己前生是另一个人, 后来骨疾加重,他想起他这一身仙骨承自前缘, 修行之路一马平川除了因为天赋异禀,还因为他闭目时心中自会生诀,他想起他前生喜欢用剑。在山青山与景宁的那些年, 他拼了命地修道, 无非就是为了给体内魔气筑堤, 防止它们再一次溢骨,于是一身磅礴灵气尽敛,收入魂内,日日与魔气天人交战,于是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数年没有进益,浪费天赋的浪荡公子。

可惜事与愿违,出发去徽山前,魔气再一次外泄,他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一枚璀璨的琉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去找它,这是他此生必尽之责,必行之路。

不过……原来那位青阳少主,也不希望今生的自己记起往事么?

洛缨道:“风缨也是死后,变成魂灵,才忆起一些前尘往事的,不太多,主上想知道吗?”

“不必。”奚琴道。

他不是他。

这条路他可以走,但他不想成为任何其他人,不想被更多的记忆裹挟。

“我已在一个叫长寿镇的地方,见过楹了。”奚琴说。

洛缨问:“楹……他还好吗?他年纪小,接任流纱之位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那时……我们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他已经不在了。”

洛缨怔了怔,目中露出惘然之色,却只“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奚琴道:“他说他是祝鸿氏,而你是伯赵氏。伯赵、祝鸿,还有青阳氏,这些都是遗族的姓氏吗?”

洛缨道:“是。上古时期,白帝在东夷建立部族,青阳氏与白帝同姓,是白帝的直系人族,灵力极为强盛,以凤为图腾,东夷另有二十余个部族,皆为白帝与青阳氏的臣属,皆以鸟做图腾,包括我所在的伯赵氏,楹与流纱所在的祝鸿氏(注1)。

“起初天地混沌,人与神混居,后来清气为天,浊气沉地,神无法久留人间,白帝便携众神归于九重天,而我们这些遗族,只能留在人间。我们与当年一样,尊青阳氏为主上,其余部族皆为臣属,当年跟着主上的四个人,除了我与楹,还有玄鸟氏、鸤鸠氏。

“不过人族生息繁衍,所谓的古遗族,也不止我们东夷这些支系。”

“这些千年往事,本该是耳熟能详的,但是当年先主上,就是主上您的父亲……”洛缨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算了,留待主上您自行慢慢想起来吧,那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主上今日会来,就说明您对往昔并非全无印象,也许不日就要记起来了……”

奚琴:“……这样吗。”

“今日见到主上,不胜欣喜。”洛缨道,她是一个冷静的人,即使欣喜,面上也没太大波动,只在低眉淡笑的一刹,目中露出些许悦色,“风缨生前为国战死,没有怨,照理不应徘徊人间,这几年能留在这里等候主上,除了因为无间渡所设的结界中没有时间流逝,还得多谢夭夭渡我怨气。”

她说着,回头看庄夭夭一眼,“夭夭,过来。”

庄夭夭有一点怕,她没想到她之前百般勾引的人,居然是洛缨的主上。

庄夭夭做鬼以后,与生前到底有些不同,鬼与妖、魔一样,本能地敬畏强者,她之前没有感觉到,眼下奚琴放开对魔气的束缚,汹涌的灵气令她畏惧。

半晌,她才忸怩上前,学着洛缨,非常小声地喊了一声:“主、主上……”

“夭夭是鬼,鬼以怨气为生,难免会受怨气影响,做一些……‘恶事’。”洛缨道。

其实也说不上是恶事,庄夭夭化为厉鬼,在能熟练开辟通路后,她立刻便报复了梅松照。那个第一个出嫁的高姓商贾,其实就是疯了的梅松照,庄夭夭以怨气涡给他制造了一场人鬼幻梦,让他乘着轿子来到无间,肉身渐渐被消磨至死,再把他的魂灌入怨气,化成之后每一场幻梦里的抬轿人,反复穿梭鬼路受伤,一点一点破碎。

杀人碎魂,是有一些残忍,可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怎么赔?洛缨是故只是冷眼旁观,没有出手阻拦。

“后来到结界中的三个修士,夭夭把他们引入怨气涡,一是作为鬼的本能,二也是为了自保,他们虽然肉身不在,我已尽力保住他们魂魄无恙,希望主上……不要多与夭夭计较。”

洛缨说着,从她之前沉睡的孤坟中招出三缕魂,魂的周围缭绕着皎洁的灵气,的确安然无恙。

洛缨道:“夭夭生前并无修为,这样频繁往来无间,难免伤魂,还有这些被锁在无间的将士们,他们在方外之地逗留太久,魂已无法往生,所以——”

仙人没有跪礼,洛缨却像凡人一样,单膝跪地,朝奚琴拜下,行的却是一个青阳氏的抚心礼,“风缨恳请主上,利用青阳氏之能,为他们度化魂灵,令他们往生,就像从前的每一次,您为族人治愈魂伤那样。”

他是青阳氏之主,灵力与春神重君最为相似,度化无间,只有他可以做到,所以洛缨带夭夭来见他。

“虽然此间将士数目庞大,但他们都是凡人之灵,他们战至死后,仍守了边疆三年,已是足够,怨气涡撤去,无间结界消散,他们理应往生。”洛缨道,“风缨会像前世每一次一样,守在主上身旁,为主上护法。”

奚琴看着洛缨,良久,安静地道:“如果这是你的心愿……好。”

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治愈魂伤,怎么消解一个厉鬼的怨气,但是,当他彻底撤去对体内魔气的压制,灵气翻涌心间,心意与洛缨的心愿想通时,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了他该怎么做。

无间渡浮空而起,与之同时,洛缨也祭出了她的长戟,她转头提醒庄夭夭:“夭夭,收起你的怨气。”

庄夭夭匆忙应一声,一丝一缕的灰黑怨气从无间渡上剥落。

这只朴实无华的剑柄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了,只是看上去更加沉静,充满了悠悠古意。

奚琴的灵气于是覆在了剑柄上,冷霜之息沾染神物,结界中忽然狂风涌动,唤醒了一个又一个沉睡的、懵懂的魂灵,亡兵再度起身,数百个,上千个,他们像是感知到什么,一齐沐浴在剧烈的风中,仰头看向高空的将军与她的主上,不再唱悲歌。

可惜需要度化的魂灵实在太多,单凭奚琴自身半步分神的修为竟是不够,他忽然睁眼,额间乍现凤翼图腾,澎湃的灵气蓦地自他的灵台涌出,奔袭向周遭,汹涌地覆向所有亡灵。

这是带着春雾气息的灵潮,是属于前生那位青阳少主的,春雾与冷霜混杂在一起,奚琴目底染上白光,他忽然移目看向庄夭夭,袖袍在风中涌动,他一拂手,指向这只命途多舛的女鬼。

庄夭夭于是在奚琴的灵气中浮起身来,她眼中黑色的怨不见了,眉眼变得如生前一样明媚,她身上露肩露腿的裙裳也变了,变成她临死穿的嫁衣,庄夭夭看着这嫁衣,不高兴地皱了眉,于是嫁衣又变成了一身素裙,是她刚去青楼,学走戏步时穿的,有着长长的水袖。

这一刻,奚琴忽然想起曾几何时,他也如眼下这样,抬手帮一个人治过魂伤。

可是那个人的魂伤太深,他竟无能为力。

春雾与冷霜的灵潮搅动得整个结界不得安宁,无人踏足的禁地骤降浓雾,奚泊渊与孟婆三人一魔一下从无边幻觉中摔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霜雾来袭,这是净化魂灵的霜雾,对他们这些肉身尚在的修士有害无益,加之无间结界在消退,引发的动荡足以吞没修士。

奚泊渊根本来不及多想,纵刀往前,撑开刀气屏障,直直挡在众人身前,泯适才不知为何睡着了,眼下刚睁开眼,就看到霜雾直穿奚泊渊的刀气,屏障已出现裂纹,泯大喊一声:“渊公子!”

“自不量力!回来!”孟婆探出银链,勾住奚泊渊的刀柄,想要一把他拽回,“这是无间渡的怨气再消褪融解,凭你如何抗衡?!”

而他们虽然被摔出来,但是离怨气涡太近了,根本没法逃。

“我知道,所以你快走!”奚泊渊根本不撤刀,头也不回地对孟婆道。

“愚蠢,你修为如此之低,还妄想——”

“你别管我修为低不低,我只知道,你不能受伤……”奚泊渊忙中抽空,看孟婆一眼,“你别看这些年,我大哥没去找你,你要是受伤,我没法跟大哥交代!我就完了!”

孟婆一愣。

她抿了抿唇,安静上前,银链在空中结成锁网,固住奚泊渊的刀气屏障,她半步不退,良久,低声说:“你要是受伤,我又当如何交代……”

白元祈张开画轴,在链与刀内再结一成灵障,泯探出魔气,护在众人周围。

层层障壁相叠,才堪堪抵住怨气涡消退的动荡。

阿织是通过庄夭夭拓开的鬼路离开的,再出现已在山南城中,她还未出城,忽见天现异像,城西沼泽上空聚集起极厚的浓云,狂风扫荡边城,天阳忽然被黑晕遮住,只剩一圈微弱的环光,城中百姓惊叫着:“天狗食日了——”往家中奔逃。

阿织隐隐觉得不对,与初初闪身到荒原,就见怨气涡溃散的动荡奔涌侵袭,她立刻在心中聚起剑意,剑意覆于斩灵,在身前撑起幽白屏障。

阿织透过屏障,朝怨气涡看去,浓雾搅动狂风,她什么也看不清。

而冷霜与春雾被收束在每一个亡灵身上,她亦感受不到。

霜雾中,庄夭夭看着自己渐渐变得透明的身躯,欣喜地对洛缨道:“洛缨,我、我好像好了,不再是鬼了,可以走了。”

洛缨微微颔首:“快离开吧……”

许多将士都已离开,庄夭夭说:“你什么时候走,要不,我再等你一会儿?”

洛缨听了这话就笑了。

她没有怨气,修为耗尽,眼下已经是一个色泽很淡的魂:“我……没法走……”

“为什么?”庄夭夭愣了,她急声道,“我们可以一起啊……我都想好了,我们一起转生到同一个地方,下辈子也能相识,下辈子我一桩伤害你的事都不会做,我们可以……”

“不了,我另有一个地方要去……”洛缨的笑容很淡,“下一世,愿你顺遂无尤,衣食安康。”

“夭夭,再会。”

庄夭夭还想说什么,但是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已把她送离了结界,送往了不可知的地方。

庄夭夭从前其实想过与洛缨的分别。

在她取来无间渡,赶往沙场时。

当时她心中其实很怕,怕晚了一步,只能见到洛缨的尸身。

还好魂灵被封入无间,她们之后又相伴了三年。

意识残留的最后,庄夭夭想,原来真正的别离都是不期而至的,它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在你以为是永远的时候。

她得走了,庄夭夭遗憾不已,这次之后,她或许再也见不到洛缨了。

……

看着最后一缕魂消散,洛缨对奚琴道:“主上,风缨也要走了……”

魔气缭绕满身,奚琴已收回灵气,他问:“去哪里?”

“记不太清了……”洛缨道,“有一天,主上会知道的。”

她说着,最后对奚琴道:“对了主上,当年您接手青阳氏后,为了寻白帝之剑,曾去过一个地方。”

“您在那里一住多年。”

“虽然您从不曾对属下们提及那是何处,但风缨猜,那应该是一个您很喜欢的地方。”

“因为您每每回忆起那里,神情都是不一样的。”

“如果此生坎坷不平,愿您想起来那一段过往。”

洛缨说完这话,收回长戟,她端立于风中,再度向奚琴抚心行礼,消散在清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