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沉筱之

第77章 无间渡(二)

孤坟很新, 泥土胡乱地堆积其上,应该是结界形成后,有人顺手垒的。

此刻,坟上泥土缓缓松动, 一道身影从坟中浮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将士服, 袍摆上有大片血迹, 身上的甲胄已经破了, 头盔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茂密的青丝被朱红发带束成髻,几缕乱发垂在耳后。

她似乎还没完全苏醒, 双目是闭着的,配上她修长的眉、高挺的鼻梁, 虽然是女子, 眉宇之间尽显英气。她手中握着一根长戟, 戟身锈迹斑斑, 令人心生畏意。

周遭低微的鬼泣骤然间变成哀哭。

哀哭响彻四野, 仿佛只为她而鸣。

阿织虽然不曾见过洛缨,但在怨气涡中, 她就是她,她很清楚, 眼前这个被庄夭夭唤醒的人,正是洛家女不假。

洛缨低低地开了口:“……何事?”

“他们——这几个修士,他们想抢你的琉璃片!”庄夭夭指着奚琴几人, 立刻告状,“我拦着, 他们就打我, 打得夭夭可疼了!”

洛缨的眉心微微蹙起。

“……他们要找……溯荒?”

她终于睁眼, 那一双鬼目与庄夭夭一样,没有眼白,当中布满漆黑的怨气。

阿织看着洛缨,不知为何,这个洛家女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她看上去非常虚弱,同时又非常强。

阿织悄然探出灵力,感知了一下,这才发现洛缨作为鬼的气息很弱,以至于她死后大部分时间只能栖息在坟中,对周围人与事的觉察力极低,无法迈出结界一步,动辄魂飞魄散。但她本身的魂魄,或者说魂力又很强,强过阿织作为姜遇苏醒后,这一路走来所遭遇的所有对手。

洛缨的目光越过结界,看向众人,随后她举起长戟,月光落在戟尖,戟身在半空重重一挥。

冲天的鬼气逼袭而来,当中似乎还夹杂着污浊的灵气。

鬼哭一下震耳欲聋,结界中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摩擦声,伏倒在尸山的亡兵尸骸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看它们的服饰,除了边关将士,还有当年的蛮敌。

它们被一同封禁在结界,时间无法流逝,是故不能超生,久而久之已不分敌我,于是共同臣服于此间最强者。

孟婆几人看着结界中的异像,灵器早就祭在身前,随时准备应敌。这时,初初从奚泊渊肩头一跃而下,蜉蝣身落地化为无支祁的兽形原身,他不管不顾奔到阿织身侧,双目却直视前方,故意不看她,高声道:“哼!”

阿织疑惑地看他一眼,继而收回目光,盯着洛缨。

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群鬼在结界中,他们在通路上,但结界的大门已经敞开,只待有人迈出第一步。

洛缨再一次挥戟,尸骸与怨鬼一齐列阵,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鬼气与杀意交织,万千鬼兵呼喝一声,齐齐朝结界外行进。

此情此景堪称壮阔。

初初见阿织没反应,觉得她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连他生气了都没注意到,他更不高兴了,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鬼兵即将跨出结界,阿织根本不敢分神:“没有。”

初初急了,从兽形化为人形,头顶一簇白毛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你一走好几个月,一开始还出来跟我们说说进展,自从变成那个洛家女,你就彻底消失了,要不是那只魔非说你们活着,让我耐心等,我早就进去找你了,我快急疯了你知不知道?”

阿织听了这话,稍稍一怔。

她走了好几个月?

是了,怨气涡中,时间混乱颠倒,时而半生如一日,时而一刻如一年。

她刚想问初初外间的情形,就在这时,洛缨第三次挥戟,万千鬼兵领命,踏过结界,奔袭而来,沦为沼泽的荒野再度化作当年沙场。

阿织再来不及多问什么,斩灵握在手中,泛出幽白的光,她对初初道:“她很强,跟好我,从此刻起,别离开我身边!”

初初一呆,被冷落的好几个月的委屈一扫而空,他立刻点头:“嗯!”

鬼兵携着怨意而来,黑气铺天盖地,孟婆的银链出击,直接锁住头两名鬼将的脖颈。奚泊渊长刀出鞘,刀气横斩,扫开最先一支先锋队。奚琴四两拨千斤的抛出折扇,折扇携着魔气,在穿透第一个鬼身后,并不停歇,而是锐不可当地劈穿过去,无数鬼兵在折扇下化散,兵马阵型被强分成两边。

结界中,忽闻“嘻嘻”一声轻笑,庄夭夭迈步过来,盯着奚琴:“表哥,你的脸色好白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呀?”

洛缨出来后,她就不怕了,甚至有点仗势的小得意,适才她被奚琴打了,眼下逮住机会,她可要还回去。

“让夭夭帮你瞧瞧,好不好?”

惨白的鬼指在空中轻轻一掐,庄夭夭低啸一声,覆盖荒野的鬼兵忽然消失一半,化作泼天怨念,怨念如海潮,奔腾着涌向奚琴。

与先前的鬼袭不同,这一次的怨念是被洛缨的鬼兵加持过的——不知为何,她们二人的怨气好像是一体的,因此势不可挡。

奚琴目光一凝,召回折扇,还未出手应对,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前,青裳在空中翻飞,阿织双手结印,一道带着剑意、铭文繁复的法阵于无声处显形,将鬼袭通通纳入其中。

她回头看奚琴一眼:“骨疾犯了?”

奚琴没掩饰,“嗯”了一声。

法阵与鬼气相撞,一时间不分高下,最终在空中爆开。

奚琴与阿织在风中急速后撤,奚泊渊提刀赶到,发现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收了刀,说:“对了,我也想问,你俩在怨气涡里待了几个月,最后一个‘出嫁’,一个‘赴死’,到底发生什么了?”

奚泊渊的原意很单纯,他觉得阿织和奚琴的这出“嫁新郎”和原先的几出不太一样,想看看能否从过程中找到端倪,方便他们对付洛缨。

然而阿织听了这话,倏忽间想到什么。

他们在幻境里……

她一下转头看向奚琴,他也正看她,眸光与她在风中相接。

她忽然记起那个染着春风的夜。

清醒过后,她忙于应敌,直至此时此刻被人提醒,怨气涡中的记忆这才涌入脑海——

“你可信我?”

“我心中只有你,没有旁人。”

“夫妻一场,从无分毫误会。”

“只是今日一别,或无归期,不必相候。”

怨气涡虽然是幻境,但他们是亲身进入,被迷惑的只有神智,也正是说,虽然幻境中的旁人皆为幻象,彼此之间的经历却是实实在在的。

阿织怔了怔,没说什么,很快收回目光,奚琴看她这神色,也没有多言。

奚泊渊看了看奚琴,又看了看阿织,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这两人的神情不太对,正要再问,一直鬼爪忽然从背后袭来,奚泊渊抽刀回身,一条银链先他一步锁住鬼爪。银链光芒大盛,鬼爪在链条下四分五裂,孟婆落在奚泊渊跟前,冷声道:“你修为如此之低,应敌之时,也敢分心?”

奚泊渊:“……”

他修为怎么就如此之低了?

眼看着鬼兵源源不断,白元祈展开画轴,在众人面前御起屏障,问:“昭昭姐姐,姜姐姐,这两个女鬼好厉害,我们得打到什么时候啊?”

“不打了。”孟婆收回银链,展眼眺望了那结界一眼,问阿织,“可有要提醒的?”

阿织明白她的意思。

这么打下去根本没意义,鬼路只有今夜开,他们的目的是取得溯荒,进入结界找溯荒才是要紧。

她道:“那结界是方外之地,魂留身不留,进入后,魂身容易分离,天亮前必须出来。”

“还有呢?”

“灵气存于灵台,灵台位于人魂,若非必要,进入结界,不要妄动灵气,否则会加快魂身分离。”

“什么时候进去最合适?”孟婆最后问。

阿织看了一眼鬼域,下了定论:“此刻。”

“知道了。”

孟婆说完,抛出银链,银链在半空分出无数支链,勾缠出数百鬼兵的头颅,奚泊渊纵刀一斩,在银链的掩护下,劈开一条道来,阿织再度双手结印,一道法阵在奚泊渊斩开的道上蔓延开去,直直通往结界中心。

道上燃火,两侧鬼兵不敢触碰,庄夭夭见了这场景,不禁心急,她回头问洛缨:“怎么办?”

“他们太厉害了,要是闯进来,我们怎么办?”

洛缨眸中怨气微缩,当机立断:“设障!”

“设、设障?”庄夭夭不解道,“什么障?”

“你作为鬼的怨障。”

洛缨道,她的声音在夜中如泣如诉,“你为何会变成鬼?你当初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最大的怨在何处?你的一生因何不平?”

“这里的怨气因你而生,我的怨气是你渡的,‘无间渡’因你而落,只有你能设障。”

阿织几人转眼已跨入结界,洛缨抛出一块琉璃般的事物。

琉璃在半空中盛放出炽白之光。

光中蕴含汹涌灵气,洛缨沉声道:“设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