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沉筱之

第67章 嫁新郎(一)

苍眠山在伴月海的东北方向, 山之北分布着戎狄部落,山南地带一片荒原, 散落着零星村庄。

阿织几人此行要去的山南县, 是这一带的重镇,打仗的时候闭城锁关,不打仗的时候, 城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甚至有商贾越过边境,去戎狄部族中做买卖。

是故为了不惊着凡人,几人刚看见山南城的轮廓,便不再御器。

孟婆本名楚昭,眼下已至出窍期大圆满的境界,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凡间,甫一落地,她身上的黑纱紫衣已换成交襟长裙, 缠在腰间的银链成了额间流苏, 原本细长冷媚的眉眼也变得平凡起来。

她回头看众人一眼, 提醒道:“化形。”

阿织三人将灵器收起, 很快改了衣饰样貌。

奚泊渊不解:“为什么要化形,我们不也是人吗?”

孟婆冷冷瞥他一眼:“仙人的气度与凡人完全不一样, 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盯着你看?”

奚泊渊明白了:“好, 那我这就——”

“哦,忘了。”不等他说完, 孟婆又讥笑一声,“你们奚家都一副德行, 自以为和光同尘, 恨不得把‘清高’刻在骨子里。”

奚泊渊:“……”

他什么时候清高了?

他这辈子就没跟“清高”两个字沾过边。

这不是奚泊渊这路上第一次挨骂了, 启程前,他来迟了些,孟婆说,“呵,奚家人”;半空一只凡鸟歇在奚泊渊肩头,奚泊渊转头与它说了两句话,孟婆说,“呵,奚家公子”;他们在云端瞥见一处人间庄院,奚泊渊说那里与景宁故居很像,孟婆冷笑,“呵,奚家”。

眼下莫要说阿织,连初初都听出来了,楚家的孟婆与奚家有私仇。

奚泊渊也不知是理亏还是什么,居然由着孟婆说,并不怎么反驳。

他很快化了形,孟婆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衫,说:“难看。”

白元祈问:“我们这回到凡间,要用什么身份?要不就跟上次一样,我们扮作一家人,寒尽哥哥和姜姐姐做我的爹娘?“

奚琴弯眼说:“好啊。”他那折扇已变作一柄寻常纸扇,扇骨在手心敲了敲,他煞有介事地笑道:“我和仙子好像有夫妻缘分,回回来凡间都能做成夫妻。”

阿织道:“不做夫妻。”

上次去风过岭,她和奚寒尽不熟,才答应与他做夫妻,眼下熟了,她知道他心血来潮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口“娘子”唤得极其顺畅,她这会儿既有的选,何必听他胡言乱语?

阿织道:“山南是边境之地,不如由元祈做少爷,我们四个是少爷身边的护卫与侍婢,要护送少爷去山之北探望做买卖的父母。”

“嗯,这样不错。”孟婆道。

她也懒得跟奚家扯上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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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城虽不比京畿之地繁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今日恰是四月初一,按照约定,阴帅会在城中一个叫做“知味馆”的茶楼吃茶。

孟婆提过,这位阴帅名唤崔宁,虽然身居楚家高位,但他是一个外姓人。

这也是楚家与奚、白两个世家不同的地方,家中并不怎么区分嫡庶,除家主必须由楚姓人继承外,其余高位俱是能者居之,就说眼下四个长老之位,判官、孟婆、黑白无常,其中两位无常也是外姓。

知味馆是城中最大的茶楼,时辰尚早,阴帅崔宁还没到。

有了判官的提点,阿织几人知道来到山南城的修士似乎会慢慢变成凡人的样子,他们会慢慢忘了与山阴楚家传音,甚至打算留在山南城,从此做一个凡人。

而今阴帅崔宁已经数日没有音信,阿织几人在等待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待会儿见到一个忘却一切的凡人的准备。

崔宁很快到了,他化形后的样子保留了额稍的一处刀痕,四下张望一阵,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阿织几人身上,快步走上前来:“孟婆大人,今日怎么是您来?”

孟婆十分诧异:“你记得我?”

“自然记得。”听她这么问,崔宁也有些意外,“不是判官大人交代的么,每个月初、月中、月末都来知味馆等他。上个月,属下还特地多来了几回,一直没等到判官大人。”

茶馆二楼落了无形的结界,凡尘中人看得到他们,却听不清他们说话,孟婆问崔宁:“你既然记得,那你这十来日为何不给山阴传音?”

“是想传的,后来判官大人不是去伴月海了么?”崔宁解释道,“最后一次传音,判官大人告诉我,豫川楚家的公子死了,家主出关,他们已前往伴月海。找溯荒这事隐秘,伴月海能人太多,我担心自己频频传音,会让这事败露,因此选择来知味馆等判官大人,大人是分神期的仙尊,瞬息千里,若想见我,总会露面的。“

说完,他还问:“是不是我办差不利,让家主不悦了?”

不是,地煞尊未曾不悦。

孟婆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尝了一口。

凡茶入口,起先一股涩意,而后慢慢回甘。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崔宁,太正常了,他的每一个神情、动作,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似乎来到凡尘的这么长时间,他没有任何变化,他适才的每一句解释,每一个考量,都是这么合理,合理到她几乎要信他。

如果不是前面已有两位楚家刀修失踪在此地。

孟婆此刻信了阿织的话,但凡溯荒碎片出现的地方,都会发生异乎寻常的状况。

正如眼前的崔宁,太正常了,因此诡异至极。

这时,阿织问:“那枚溯荒碎片,你查得怎么样了?”

此前孟婆已经告知崔宁,楚家已决定和奚、白两大世家以及仙盟一起寻找溯荒。听问,崔宁道:“碎片具体在哪里,我尚不知道,但它的线索我已经有了,上回判官大人来,我其实跟他提过,城中有户人家姓廖,这个廖家有位公子,他早已娶了妻,前阵子不知为何,跟邻街的一个寡妇好上了,爱得如痴如醉,眼下他已经休了妻,死活要娶这个寡妇进门。而且成亲方式也很古怪,当地有一个风俗……“

崔宁话未说完,一楼忽然传来吃茶客的议论——

“又要嫁新郎?”

“真的?丢死人了,这姓寥的怎么肯答应?”

“谁知不是那个妓子的鬼魂作祟呢?都怪那个姓高的商户开了先河。”

“别提了,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嫁新郎?”奚琴问,“这就是你说的当地的古怪风俗?”

崔宁道:“对,这城中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发生这种事。”

其实男子和离再娶,又或是另结新欢,在每一朝每一代都不算新鲜事,但是两年前,有个姓高的商贾,为表对新欢的喜爱,竟然穿着吉服,罩着盖头,趁夜坐轿,到新欢家中去迎亲,就像把自己嫁过去一样。

这事说起来十分混账,但自那以后,这个的风俗居然被后来人效仿,成了山南县每过一阵就会发生的热闹。

“至于为何说‘嫁新郎’是厉鬼作祟。你们也知道山南这个地方,北面山外就是戎狄部族,早些年,边境一直战事不断,大概两年多前吧,蛮子还越过苍眠山,跨过荒原,差点打到了山南城中。

“当时山南城的县令姓梅,这个梅县令出生很好,他的祖父和父亲早年在京中做大官,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一家子就被贬来山南了。“

崔宁说着,叹了一声,像是十分怅惘,“说起来,其实是个非常落俗的故事。梅县令到山南时只有十岁,他与邻户的守将之女一起长大,两个人青梅竹马,日子久了,自然互生爱慕。

“这户守将人家姓洛,那年间,举凡认识这两家人的,都默认梅家郎和洛家女是一对,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梅县令自小苦读,十分争气,到后来连中三元,果然去了宣都。可惜他在宣都待了没几年就回来了,说是犯了个小错,京中打发他回来做县令。”

对上白元祈疑惑的眼神,崔宁解释道:“白家公子也许不知,在凡间,状元之才极为难得,万千读书人中才出一个,就好比我们修道中人的出窍、分神仙尊一样。是故只要中了状元,必然得皇帝看重,即便要历练,也会分派去富庶之地,不大可能打发来边关苦境,若来了,就意味着此生出头无望了。

“梅县令回到山南,倒是如约与洛家女成了亲,之后他却渐渐消沉,堕于声色犬马之中,与当地妓馆的一个妓子好上了。

“这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毕竟一方是县令,一方是守将之女,两人自小情深谊厚,如此辜负实在遗憾。但那妓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把梅县令迷得神魂颠倒,还日日吹枕边风,让梅县令跟原配和离,把她娶进门,梅县令竟也答应。

“说起来,这也要怪那时边境战事太多,洛家女虽然嫁了人,却常年随父驻军,夫妻二人并不常相见。

“然后就到了两年多前的那场战事。

“往年蛮敌入侵,多是在苍眠山附近打一打,打完便消停了。两年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蛮敌居然绕过边境驻军的眼线,跨过荒原,差点打到山南县,后来才知道,是那妓子通敌。

“她是蛮敌派来山南刻意接近梅县令的,为的就是刺探军情。听说蛮敌快要攻到山南的那个夜晚,她还乘着出嫁的轿子赶到战场,想把最新的军情告诉蛮敌。

“直到在战场看到妓子,梅县令才幡然醒悟,可惜已经迟了。

“那场仗打得太惨了,边关将士死了一半,洛家女也战死沙场,幸而梅县令拼死请来援军,援军最终在城外大败蛮敌,保护了城中百姓。

“在战场见到洛家女的尸身,梅县令就疯了,那个妓子的下场也不好,她是通敌的人,蛮子瞧不起她,死前第一个想杀的就是她,援军也恨她,巴不得将她活活刮了,听说她最后的确是被千刀万剐而死,身上足有一千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