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沉筱之

第61章 灵血契(四)

母亲不喜欢自己, 奚琴一直知道。

这么几年,为数不多的温情都是在父亲那里感受到的,秦氏从来待他冷漠。

可是那日,秦氏在夕阳下说出的这些话, 还是让奚琴觉得惊惧。

他太小了, 还不懂什么是恨, 什么是心凉, 只有一种无措的害怕从他的心头蔓延开来, 让他不敢靠近自己的母亲。

好在山中无日月,他生来仙骨, 不像凡俗孩子那样需要照顾,每日打坐修行即可。那时他的魔气还隐在骨子里,不常发作, 是故也不必担心疾病,秦氏偶尔会对他冷言讥讽,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整理奚湄的旧物, 或者去他的衣冠冢,从天明守到天黑。

她有时会离山外出,一去多日, 奚琴虽然觉得孤单, 但他不敢奢求母亲的陪伴, 连识字, 都是依靠家里会念诀的仙书, 自己摸索着识的。

奚琴七岁生辰, 秦氏回来做了一顿饭, 她此前有大半年不在山中, 当晚,她放了一晚长寿面在桌上,对奚琴说:“凡人生辰吃的。”

奚琴“嗯”了声,拿起竹箸。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读了一些书,知道了人间圣贤的道理,不该在意幼时与母亲的龃龉,是以他主动与秦氏攀谈:“母亲知道很多凡俗的规矩。”

过生辰要吃长寿面,亲人过世要守孝服丧。

秦氏难得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我出生在宣都一户官宦人家,是养在闺阁里的小姐,若不是遇上你父亲,此生踏不上这条仙路,凡尘的东西,在我骨子里烙得很深。”

她垂目看着长寿面,说:“吃吧,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秦氏带着奚琴御器千里,还没落下云端,奚琴便看到下方翻滚的黑气,秦氏在途中告诉他,这是一座无名的妖山。

到了妖山脚下,秦氏一言不发地牵着奚琴往里走。

周围鬼啸妖唳,奚琴觉得害怕,可秦氏没有停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前,她轻轻推了推奚琴,柔声说:“寒尽,当年你父亲落了一件遗物,母亲这些年苦于寻找,对你疏于照顾,心里其实十分愧疚,眼下遗物已经找到了,就在眼前的山洞里,你进去,帮母亲取出来,我们母子二人从此重归于好,好不好?”

奚琴不是不怕的,可秦氏难得温柔待他,他实在年少,虽然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心中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母亲的陪伴,与秦氏重归于好的诱惑太大了,让他克服了恐惧。

他沉默片刻,问:“父亲的遗物是什么?”

“一株诛邪草。”

山洞内很暗,奚琴拿灵气引火,好不容易得了一点光亮,忽然听到一声尖唳。昏黑中有禽鸟扑袭而来,奚琴悚然看着停在眼前的妖兽,身形类蛇,六目四翅,是一只酸与。

奚琴不明白这里为何有妖,还是传闻中的异兽,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敌手,还没来得及跑,酸与就振翅追上了他。

……

奚琴忘了那日自己是怎么杀掉酸与的,只记得凌芳圣找来时,他仍在洞里仓惶寻找,还问凌芳圣:“这里怎么没有爹留下的诛邪草?”

后来他就睡了,浑身上下疼极了,与妖的争斗逼出了他体内的魔气,好在溢出的魔气不多,一株百年诛邪草就可以安抚,并不必浸骨。

奚琴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他已经回到了山青山,他躺在榻上,听见外间有人争执——

“他这么小,你怎么能把他送去妖山?”

秦氏的语气慢条斯理的:“你们不是说他天生仙骨么?去了妖山,不也全身而退?”

凌芳圣道:“我看你根本是想把他丢弃在那里,任他自生自灭!”

“是又怎么样?”秦氏淡淡道,“碰上酸与这样的大妖,他都可以活着,更说明他不是我的孩子。你看他这一副天人模样,这一身的仙骨,还有骨子里的魔气,哪一点像我?再说了,当年他的父亲,就是为他去酸与的巢穴里取诛邪草,才被酸与重伤,以至命不久矣。说起来,酸与本就是他的杀父仇人,我纵是骗了他,也算让他为父报仇,哪里错了?”

她冷笑道:“我只恨那只酸与的头目不在,让他碰上一只年幼的小妖,否则我不必把他捡回来……”

奚琴清醒地听着母亲的话,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

今日是他的生辰,母亲多少年没待他这么温柔了,她给他做长寿面,还牵着他的手出门,他还以为可以过一个好的生辰日,从此与母亲重归于好。

凌芳圣不愿再跟秦氏纠缠,等到隔日,他对奚琴说:“寒尽,伯父仔细想了一夜,你今后就跟伯父回景宁住,好不好?”担心奚琴不答应,他又说,“还有你的病,伯父请了仙医,要回景宁才能治。”

奚琴已不再是那个年幼的自己了,纵然只有七岁,他已懂了许多事。

他没想太久,点头说:“好。”

离开山青山时,奚琴看了秦氏一眼,她的眸中依旧是冰冷的恨意,奚琴垂下眼,低声说:“母亲,寒尽会回来探望你的。”

其实初到景宁的日子并不算好,这么小的孩子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寄人篱下,心中总也不安稳。奚奉雪不是自来熟的脾气,一开始十分疏离,奚泊渊听说他有骨疾,最初也不敢靠近。他的病对外宣称是骨疾,其实近一点的人都知道,那是藏在魂骨里的魔气,谁不对他退避三舍?

或许是奚家太大,时而比山青山还冷清,在景宁一住年余,奚琴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人,好在那时他已经会披上一张和气的皮,偶尔外来的亲眷过来做客,都会夸寒尽小公子伶俐懂事。

九岁那年,奚寒尽已经改名奚琴,山青山传来秦氏的消息。

凌芳圣思量许久,对奚琴说:“你母亲病了,她修为低,眼下已现五衰之像,她不让任何人贴身照顾,指明让你回去,如果你不愿意,伯父可以……”

奚琴道:“我愿意。”

奚琴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太多,心中只有一句话:到底母子一场。

回到山青山,见到秦氏后,他还是吃了一惊。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幅清丽的样子了,她病得厉害,两鬓已生华发,皮肤也起了褶皱,每一日都离不开餐食,她正在如凡人一般老去。

于是奚琴学会了生火做饭,日日都把饭菜送到秦氏榻边。秦氏似乎已不太清醒了,又或者她其实是清醒的,她只是恨他,所以只要见到奚琴,她便要开口谩骂。

那些难听的、不堪入耳的话,在后来一次次浸骨时反复回荡在耳边的话,奚琴都是在那时听的——

“是你害死你父亲的!”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一身都是魔气。”

“你就是来跟我们索命的!”

一开始,奚琴每听一次这样的话,心都像被扎了一下,后来听得多了,心也就凉透了,虽然不至于无动于衷,但面上不再有任何动容,每日放下饭食就走。

到了后来,秦氏也受不了了,她打翻奚琴送来的碗盘,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了,你回来就是为了折磨我!你恨我没有好好待你!”枯瘦的十指攀住床沿,她咬着牙对奚琴道,“你相信母亲的直觉吗?我怀上你的那一刻,就觉得,这个孩子不会是我的孩子,他是别人。”

奚琴道:“诛邪草。”

秦氏:“什么?”

“你说父亲当年是为了给我找一株诛邪草,才被酸与重伤至死的,如果我找到那只守着诛邪草的酸与,为父亲报了仇,你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了?”

秦氏冷笑一声:“那只酸与的修为已接近凶妖,你一个孩子,怎么可能——”

奚琴不等她说完,一个人去了妖山,找到酸与的巢穴。

幼时为了择天命灵器,凌芳圣带他回过一趟景宁,当时他在万千灵器中,选了一把剑。这一回,他也只带了一把剑。虽然奚琴不喜欢任何与天命有关的事物,但是他知道,自己天生就会用剑,得心应手。

斩杀了酸与后,他与上回一样倒在了血泊里,但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先找到他的是一只魔。

朦胧中,这只魔唤他:“尊主。”

他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了泯。

泯说自己是循着魔气来的,奚琴的前生是他的尊主,前生过世后,嘱他找到转世后的他。

这一刻,奚琴想到了秦氏。

原来秦氏的那些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原来他这一身仙骨、魔气,还有与生俱来的不同,当真有源可溯。

奚琴一下乱了,他冷笑道:“我最恨四个字——生来如此。”

凌芳圣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浑身裹满凶妖血,神智彻底混乱的奚琴,他把他带回奚家,让他拜了白舜音为师,与灵音仙子一起想出了用寒泉冰针浸骨的法子,说要帮他彻底根治骨疾。

十二岁那年,秦氏时日无多,奚琴回到山青山,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这次秦氏见到奚琴,竟然是欣喜的,她强撑着下了榻,像凡间母亲那样,亲手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虽然这日并不是奚琴的生辰。

饭间,秦氏温和地说:“寒尽,你不是说你帮你父亲报仇去了么?怎么我等了你这么久,你都不回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奚琴一听这话,心就软了。

他说:“杀了酸与后,我病了,伯父带我回景宁治病。”他顿了顿,说,“其实……我也是,思念母亲的。”

秦氏“哦”了一声,然后笑了,温声道:“这阵子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了许多,忽然发现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和后悔,有些话错过今日不说,日后怕是没机会对你说了。”

她看着他:“你是谁呢?”

“我……从来就不认你。”

“所以我走了之后,你不要为我立碑,我不想我死后,墓碑的角落还有你的名字。”

其实奚琴也有心愿的,他千里迢迢回来,盼望着母子一场,到最后起码不要零落收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而今悉数回忆,秦氏一生待奚琴,只有三次温柔。

第一次,她是要跟他互相折磨;第二次,她把他丢弃在妖山;第三次,她是为了和他断绝母子关系,死生再无瓜葛。

可他偏偏每次都信她,每一回都对她剖开心迹,最后却是温柔幻象,一腔真诚换来刺骨冰凉。

奚琴很小的时候便会披上一张和气的皮,自那以后,他更不会以真意示人了。

纵然在不久之后,景宁奚家成了他的家,亲人们虽然会在他骨疾发作时远离他,奚泊渊还是成了他的兄弟,凌芳圣和奚奉雪是他敬重的尊长,可这么多年山青山杯弓蛇影,他如何能轻易卸下虚虚实实的伪装,全心交付信任?

每一回付出的信任都凄凉收场。

所以平生最恨温柔意。

平生最怕温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