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凡人勇(一)
是夜, “醉仙客”点上了灯。
一个壮汉领着一个罩着斗篷的杂役进了楼馆,扬手扫了扫拂面的灰尘,问:“烧饭会吗?”
杂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会。”
“醉仙客”是楚家的地盘, 表面是个酒舍, 实际上是囚禁人用的, 这楼子前阵子刚被封魔印炸过, 近来重新启用,除了几个看守,基本没什么人。
壮汉推开灶房的门, 说:“灶台边帮你搭了个床铺,以后你就住这里。记住, 早晚各烧一顿饭,烧好送去二楼, 平时没事别出去, 实在要出去,几时走,几时回,办什么事,必须跟我们说一声,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杂役答道。
楼中有一个长着鱼泡眼的看守, 听到说话声,他绕过来一看, 发现壮汉带回来一个新人, 道:“头儿, 找了个送饭的?”
“不然怎么着?”壮汉十分烦躁, 他眉心有一道刀疤, 看上去格外凶神恶煞,“也不知道公子怎么想的,非要养着楚霖那个废物,两天不吃饭就奄奄一息,叫我说,一刀杀了得了,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仙人到了筑基以上才能彻底辟谷,刚引灵的除了能化入些许灵气,平日里跟凡人没什么区别,一日断了米粮就要死不活,偏偏上头交代了要保楚霖的命,壮汉他们几个嫌烧饭送饭太麻烦,就从外头招了一个杂役。
鱼泡眼仔细看了看杂役。
斗篷的兜帽遮不住杂役的脸,他的下颌到眼角的大片肌肤都布满褶皱,大概是被火烧过,狰狞又可怖。
鱼泡眼不忍直视,问壮汉:“哪里找的,靠谱么?”
“老子找来的还不放心么?”壮汉颇是不耐烦,拿下巴指了指杂役,“小门派出来的,到了伴月海,跟人斗法,差点把命赔进去,如今脸被燎了不说,经脉也被封了,我去‘客说四方’挑人,他再三求我,说只要给一枚舒经通脉的灵药,什么都肯干。”
鱼泡眼听了这话,放下心来,一个经脉被封的修士,跟凡人没什么区别,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咧嘴一笑,对壮汉道:“既然有人送饭……老大,我听说今夜‘逍遥舍’那边新开了个赌局……”
壮汉不等他说完,一脚踹过去:“赌赌赌!都筑基了还赌,难怪成了仙也只配给人看门!”随后他收起肃容,笑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去,我过会儿就到。”
楚霖被关在二楼最靠里的房间。
鱼泡眼走了以后,壮汉想起楚霖一整日滴米未进,在灶房里找了两个馊馒头,扔给杂役,带他来到二楼,抬脚把门踹开。
房中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的脖颈与手腕都布满血痕,被踹门的动静惊醒,他惊恐地睁开眼,望着壮汉与杂役。
壮汉根本不屑于看他,对杂役说:“就是这个人,把他看好了。”
他似乎闻不惯屋中的凡人气息,抬手在鼻前拂了拂,骂道:“什么味儿!”随后吩咐杂役,“你把这里打扫一下,太臭了!”
杂役恭恭敬敬地应一声“是”,把盛着馒头的碗放在楚霖跟前,说:“吃饭吧。”拿起门后的笤帚。
壮汉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留,扔给杂役一把铜锁,转身就走。
楚霖似乎在发呆,好半晌才捡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他吃得太急,一时间竟被馒头哽住喉咙,一旁的杂役适时递来一杯水,楚霖接过,连吞了几口,才把馒头咽下。
他垂着眸,低声对杂役说:“多谢。”
杂役扶着笤帚看他,片刻,问:“楚恪行折磨你了?”
楚霖仰头看向杂役,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
杂役叹了一声,摘下兜帽:“是我。”
纵然有大片的伤疤做掩饰,楚霖还是看清了伤疤后那双熟悉的月牙眼。
馒头从手中掉落,楚霖怔然道:“思、思故哥?”
姚思故帮他捡起馒头,轻声叮嘱:“小声点,当心被人发现。”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静音符咒,观察了一下方位,对着房门贴上去,一圈浮波便在房中荡开。
楚霖仍没从震惊中回缓过神,他问:“思故哥,你怎么会来?”
伴月海位于千丈孤峰之上,便是刚引灵的修士想来一趟都不容易,姚思故一个凡人,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姚思故道:“楚恪行把我掳来伴月海,为的是溯荒,但伴月海不止他一个人想找溯荒,我破开灵叶禁制,知道溯荒第二枚碎片在风过岭后,就知道这个消息值钱。楚家人把我送回清安镇后,我知道一定有别的修士在镇上守株待兔,于是拿了溯荒碎片的线索跟其中一人做交易,让他带我回到伴月海。”
消息只要不外泄,可以卖一次,那就可以卖第二次。
姚思故回到伴月海后,立刻又在‘客说四方’放出第二枚溯荒碎片的线索,然后待价而沽。很快一只狸猫妖找到他,称是可以换给他任何想要的东西。
狸猫妖就是四海坊的那只,因此姚思故能混入醉仙客,是得了鬼坊主的帮助,脸上的烧伤、与人斗法导致经脉阻塞的假象,也是鬼坊主帮他做的。
楚霖听完,讷讷道:“可是……思故哥,你被楚恪行盯上,被他掳来仙山,都是我害的,你不怨我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姚思故手上留着一片叶夙的灵叶,这事原本谁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告诉楚恪行,他们如何会有今天?
姚思故看着楚霖,说:“怨你啊。”
楚霖听了这话,咬唇垂下头。
也是,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宛如亲兄弟,被自己最亲的人出卖,姚思故如何能够不怨?
姚思故接着又道:“但我想,我的弟弟犯了错,我自己打骂一顿就行了,别人要替我管教,我可不答应。”
楚霖一下抬头,怔怔地看着姚思故。
姚思故继而道:“再说我手上藏着这么重要的东西,即便你不说,楚家就察觉不了吗?不过是被他们提前发现了而已。”
“可我,可毕竟是我……”楚霖还想说些什么,话头到了嘴边却滞涩起来,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刻不是自责内疚的。
姚思故说:“你再安心在这里待几日,后头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找准时机,我就带你走。”
楚霖听了这话,讶异地睁大眼,什么叫安排好了?
他一个凡人,要带他逃离伴月海,要怎么做才算安排好?
楚霖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了,思故哥,你自己走吧,我可以留在这里……我不能再牵连你了,我们得罪不起楚家的。”
楚家庞然大物,以区区凡人之力相扛,无异于螳臂当车,如果姚思故再被他连累,只怕要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姚思故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记住,我姚思故孤身多年,就认了一个弟弟,我来这里,不为别的,就为了带我弟弟回家。”
屋外很快传来脚步声,别的话来不及多说,姚思故抛下一句:“等我消息。”很快撕下贴在门口的静音符咒。
符咒刚撕,壮汉就推门进来了:“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怎么还不出来?”
姚思故低低应一声“是”,收了碗,退出屋外。
壮汉锁了门,转头盯着姚思故,斥道:“以后送饭打扫别耽搁这么久,知道吗?”
他不等姚思故回答,挥手打发:“走吧走吧。”
随后他盯了姚思故的背影一会儿,匆匆下了楼,大概是要去赌坊。
中夜圆月高挂,到了醉仙客门口,壮汉沿街走了一段,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变得阴鸷起来,片刻,他随手找来一个匿在暗处的暗卫,转头看了醉仙客一眼,吩咐道:“看好这边,我有事禀报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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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在驻仙台的驻地叫做“判院”,判院外的仙使看到壮汉,很快把他领到冥思堂,对楚恪行道:“公子,龚水到了。”
楚恪行正在把玩一只金翅灵鸟,闻言,看壮汉一眼,“有动静了?”
“是。属下今日又去‘客说四方’招人,有一个自称受伤的年轻人说想来醉仙客做杂役,属下拿公子教的法子试了试他,发现他经脉阻塞的伤是假的,实际上他没有灵力,是个凡人。”龚水道,“属下猜,他应该就是姚思故,公子料事如神,姚思故果然自己回来了。”
楚恪行扯起嘴角笑了一声:“你错了,不是我料事如神,是奚家的琴公子。”
龚水不解。
楚恪行倒是不介意跟他解释:“之前琴公子跟我签了一张灵契,说只要我放走姚思故,并且此去寻找溯荒,带上他和姜遇,他就可以无条件支持豫川楚家。
“不过,灵契上有一条隐藏起来的条约很奇怪,他让我把楚霖关起来,保他性命,如果有一天,有人来救楚霖,务必要告诉他。”
楚恪行笑道:“一开始我一直不解,楚霖一个没用的废物,谁会管他死活,但是眼下我明白了。”
楚恪行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然后道:“其实要救姚思故,要保这个凡人性命的,一直都是徽山的姜遇,而非奚家奚琴。奚琴那意思,大概是他瞧上了姜遇,为博美人芳心,所以才签了这张灵契,并且不辞辛劳陪着美人一起去找,但我眼下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
楚恪行看龚水一眼,模棱两可地道:“徽山的姜氏女不简单。”
姜遇三岁就上了徽山,至今也不过十七岁,一生至今干干净净,本没什么可探寻的。
但眼下的这个姜遇,真的是姜遇吗?
如果说她在焦眉山斩杀食婴兽是意外,在长寿镇发生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楚恪行眼下庆幸,当夜在长寿镇,自己在情急之下为求保命撤了刀。
撤刀之后,他并没有真的昏晕过去,于是他看到,那个从来不能拔剑出鞘的徽山姜氏女居然捡起了章钊的剑,眼底长出藤蔓般的封印,举剑一式之下接住了溯荒的灵袭。
这等惊人的修为,岂是凡庸之辈?
楚恪行这才明白了当日奚琴为何要送回楚霖,又签灵契让他保住楚霖。
倘若姜遇不是姜遇,那么迄今为止,她唯一表现出的牵挂就是姚思故。
如果姚思故足够挂念楚霖,一定会回到伴月海。
姚思故上钩,徽山的姜遇就会上钩。
只要她上钩了,还愁分辨不出她的真正身份?
龚水问:“公子,属下可要立刻命人擒下姚思故?”
“擒下做什么,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楚恪行轻慢地笑了一声,“最好再卖一个破绽给他,让他顺利带着楚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