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仙骨疾(一)
“仙子这边走。”
下了浮野台, 玉轮集鼎沸的人声立刻涌入耳中。
前头引路的楚家仙侍烧了张清净符箓,四下顿时安静不少。
他回过头,跟阿织比了个“请”姿, 说:“楚家的宅邸就在前面了。”
阿织在游仙台潜心修炼了三天, 今日一早,奚琴传音过来过来,称是楚恪行已经同意让姚思故和童生们回人间了。果然正午一过, 楚家仙侍就过来请了,说:“前几日琴公子跟我家公子立了个灵契, 说是等凡人离开仙山的时候,得请姜仙子过来做个鉴证,我家公子忙前忙后, 总算把这事办妥了。”
楚家在玉轮集的地盘不少,他们此刻去往的正是西南方向的民宅。
民宅灰墙玄门,檐角栖息着一尊铜兽, 铜兽面目狰狞,不事张扬,反倒有些阴森低调。进了民宅, 迎面一个偌大的花苑,阿织隔着琼枝树影望过去, 正屋里,楚恪行已经在等着了。
楚恪行似在挑选什么,面前七八个仆从,一人捧着一个流光溢彩的锦匣, 他一一看过去, 神情颇是不屑:“什么东西, 也配拿来让小爷选?”
说着别过脸, 见阿织来了,一下子换了笑颜,“姜仙子这么快就到了?”
此前在焦眉山,阿织与楚恪行分明有龃龉,楚恪行这会儿瞧见阿织,竟没有发难,大概是奚琴打过招呼了。
阿织道:“我来看灵契。”
楚恪行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先点了两只锦匣:“这两匣留下,别的都收走。”
等仆从们退下,楚恪看了一旁的仙侍一眼,仙侍会意,呈上来一只铜匦(注)。楚恪行揭开盖子,从铜匦里取出一张金文玄底的符纸:“仙子过目吧。”
修道之人以灵气立誓约,如有违逆,必遭自身灵力反噬,轻则经脉逆行,修为遭受重创,重则灵气倒灌心腑,灵台损毁。
要保姚思故的安危,单凭楚恪行一句口头承诺自然不行,阿织没想到奚琴竟会为此立契。
灵契上条分缕析地写着楚恪行放走姚思故和童生后,如何不得打扰不得伤害,阿织一条一条看过去,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倏地一怔,最后一行只有前几个字看得清:“为此,景宁奚琴承诺……”后头的内容被隐去了,符纸上盘绕着一团模糊不清的墨渍。
楚恪行在一旁道:“灵契上的内容就那么些,姜仙子看不到的,多少也与你无关。要我说,那几个童生在仙山其实住不惯,凡人太脆弱,乍一到灵气充郁的地方,反而不太适应,我早就想送他们走,那姚思故却轴得很,要不是看到童生们身子不好,他都不肯破开灵叶禁制……姜仙子看完了?“
阿织把灵契递还给楚恪行,说:“我还想见一下童生。”
童生们早就在后院等着了。
他们昏昏欲睡了几天,直到今早精神才好了点,得知马上就要离开,竟然有些舍不得。
楚恪行一路引着阿织过去,老远就听到几个孩子的喧哗声。
隔着一扇月牙门望去,一个仙侍正在给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变戏法,手中的符纸燃到指尖,倏尔变成一只小黄鸟,落在树梢头,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
月牙门上有铭文,几个童生不知道有人在看,也忘乎所以地又蹦又跳。
其中一个孩子听到脚步声,别过脸一看,声音高亢又兴奋:“先生来了!”
阿织循声望去,姚思故是从后院另一边过来的,他穿着一身短打布衣,长发束成髻,一双月牙眼分明没在笑,却让人觉得他对每个人都是善意的。
他看上去有些疲态,似乎没受折磨——受了也看不出来,仙人折磨凡人,只要不下狠手,还不是一刻伤重,一刻伤愈。
童生们扑过去:“先生你怎么才来?仙使哥哥都带我们玩了一早上了!”
见到学生,姚思故把疲态收了起来,他勾起嘴角:“哦?玩什么了?”
“仙使哥哥变了一只小黄鸟,方才还在树梢头唱歌呢!”
“早上仙使哥哥还拎来两只会说话的蟾蜍,它们一言不合吵了起来,都骂对方是田蛙!”
一个童生依依不舍地问:“先生,我们是不是得走了,我们还没玩尽兴,能不能再多留一天?”
他们不知道自己因何来仙山,是故也不知因何离去。更不知道他们的先生为了他们,违逆了自己的誓言,帮仙山破开了灵叶禁制。
姚思故听了后,稍怔了一下,随后故作生气:“鸟啊蛙啊有什么好玩的,这些戏法先生平日里给你们变少了?这样,等回去了,只要你们把《论语》的“学而篇”背下来,先生领你们捉河蟹去。“
几个孩子一听“捉河蟹”,兴奋地纷纷点头:“那说好了,背完书先生就带我们去捉蟹,可不许耍赖!”另一人还补充道:“就是,先生常常耍赖,这回可不许再诓我们!”
童生们似乎又困了,与姚思故说了一会儿话,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来。
阿织知道这是“驱忆术”,等这些孩子睡好醒来,仙山的一切都会变成大梦一场,不再是真实的了。不过,这个术法只对幼童有效,孩子心思单纯,遗忘也容易,但记忆存于人魂,年岁渐长以后,很难彻底清除。
仙使们把熟睡的孩子抱上追风辇,把姚思故请到了适才的厅堂。
厅堂里除了楚恪行,还有一个风姿卓绝的仙子。
姚思故想起来,此前楚恪行提过,说伴月海有仙人愿意保他,想必就是这一位了。
仙侍从铜匦中取出灵契递到他手上,金字玄底的符纸可能觉察到他是凡人,吝啬地浮现出寥寥两行字,除了交代他“回人间后,不可与人透露在仙山的经历”,什么都不肯多言。
仙侍道:“你有什么疑问吗?”
两行字,姚思故默不作声地看了数遍,这才抬头道:“有。”
“有个一直跟着我的小崽子,姓楚,单名一个霖字,年纪比几个童生们都大一些,是跟我一起来仙山的,请问他眼下人在哪里?“
仙侍听了这话,请示着看了楚恪行一眼,随后道:“你问这个做什么?”灵契上可没提到楚霖二字。
“不做什么。“姚思故道,“楚霖在我的私塾上了好几年学,这个小崽子生来没人管,无依无靠,只好一天到晚跟着我,像我弟弟一样,纵使他一时糊涂受人蒙骗,做错了点事,我这个当兄长的倒不必与他计较,眼下我要回人间,总得把学生们都带走,要是漏下一个,我这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的语气温和,礼数周到,似乎一点怨气都没有——如果不是那一句“一时糊涂受人蒙骗”出卖了他。
仙侍听他指桑骂槐,觉得这个凡人太不识好歹,刚想给他点教训,楚恪行一抬手,制止了仙侍,慢条斯理道:“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但你不要忘了,他姓楚,除了是你的学生,他为谁效力,你该比我清楚。仙人在仙山,凡人回凡间,楚家养的狗犯了错,自然要回楚家认罚。“
阿织听闻言,心中一凝,“楚家养的狗犯了错,自然要回楚家认罚”?
这么说,奚琴把楚霖送回去了?
是了,当夜她离开坠锦轩时,楚霖还在,管不管楚霖,怎么管他,自然要看奚琴的意思。
姚思故听了楚恪行的话,眼神凉下来,正待开口,阿织忽道:“管好你自己,你那几个学生还在外头等你。”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楚霖活着,你放心。”
楚霖是奚琴送回去的,楚恪行不会轻易要他的命。
再者说,无论是诓骗楚霖,还是掳掠凡人上仙山,楚恪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溯荒碎片。眼下溯荒的第二枚碎片尚无影踪,楚恪行不会把姚思故的软肋葬送了。
姚思故听了这话,不由多看阿织一眼。
他在仙山的时日不长,但无论是楚恪行,还是楚家的那些仙侍,看待他,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视感,似乎他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竟没有在眼前的仙子身上找到同样的轻视。
姚思故不傻,仙人费尽周折逼他破开灵叶禁制,是为了寻找一个叫溯荒的东西,这些他都知道。
是故当楚恪行告诉他,仙山中有人愿意保他时,他都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利益争夺的结果。好比鹰和犬要寻一只躲入林中的兔子,犬意外发现了被鹰藏下的疫鼠,于是拖着疫鼠去找鹰,逼着鹰把兔子与自己分食一半,否则便把鹰散布疫鼠的恶行公布于众。
如果是溯荒是那只兔,他便是疫鼠。
直到看见阿织,姚思故才惊觉这个仙山中,似乎真的有人愿意护他平安。
可惜仙子少言寡语,除了提醒他当务之急是送童生回家,再不肯多说什么。
楚恪行轻蔑地道:“姚思故,不要以为立了灵契有人保你,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凡人要是坏了仙门的规矩,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见姚思故不再多问,他看了一旁的仙侍一眼,仙侍会意,引出一道灵气,在姚思故的指尖划过。一粒血珠子渗出,有感应一般飘向灵契,被玄色符纸吸收,直待仙侍与阿织一起把姚思故送上追风辇,符纸上那条“送凡人平安回到人间”的契文便慢慢隐去了。
楚恪行履行完灵契,并不多与阿织废话,只叮嘱阿织一句:“琴公子既然说了要带仙子一起去找溯荒,仙子莫要忘了出发时辰——明早,卯时。”
他没说要去哪儿,跟什么人一起,阿织也没问,左右明早就知道了。
她应一声“好”,与楚恪行道辞,回到迎仙台,正欲往住处去,忽见前方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一泓青丝如墨,发间束一条青色发带,云色长衫映着落日余晖,与他手中的折扇相得益彰。
阿织一见这折扇,便认出这人是谁了,正巧奚琴也回过身来,见是阿织,语气带着三分诧异,似乎他并不曾特意在等谁:“仙子?好巧。”
阿织“嗯”一声,“找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