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浮生憾(三)
下山的路上, 苏晴窗委屈极了。
昨夜不知道奚泊渊发什么疯,非要她赶在回伴月海前,去跟那个姜氏女赔个不是。
平心而论, 她不喜欢姜遇,哪怕她自认有错在先。
她于是去找奚琴评理,没想到奚琴哥哥桃花眼一弯, 说:“认错?我陪你一块儿去。”
苏晴窗眼下怀疑,让她道歉这事, 根本就是奚琴哥哥撺掇的——那日姜遇撞他怀里了不是吗?
早上姜宁宁告诉她, 姜遇一早就去山脚长留坞了。苏晴窗于是跟着奚泊渊和奚琴一起下山,岂知还没到山脚, 就看到长留坞外一前一后出来两人。
正是姜遇与徐知远。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一个沉默地往前走,一个在身后追。
奚泊渊“啧”一声,推了苏晴窗一下, “快去, 正好当着人家师兄的面, 把玉珏的事解释清楚。”
徐知远连唤了阿织几声, 见她没反应, 快步上前伸手将她拦下,“期期,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也不愿跟我说话, 可你能不能先听我的解释,几句就好。”
阿织不是不愿与他说话。
姜遇余愿已尽, 余下事端, 不是阿织一个外人可以替她原谅的。
何况逝者安息, 诸多纷扰已经放下,生前的余情,有时候对逝者来说只是一种打扰。
可徐知远执意要解释,阿织只好顿住步子,“说吧。”
“期期,我知道你在气我把玉珏借给旁人,那是师父的遗物我知道,我也十分珍惜,借出去的时候,我在它上面加了护持法阵,我还……”
这些话他早就与姜遇说过,她都知道了。
阿织不想听下去:“说完了吗?”
徐知远讷讷点头,见阿织转身又要离开,他终是忍不住道:“期期,我想在仙盟站住脚。”
奚家三人就在不远处,徐知远看见了,这些话,他本来不愿当着人说的,可他知道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在姜家时,我总觉得自己天资过人,百中无一,可到了仙盟,见识到了仙途辽阔,我才发现自己的平庸。我想在仙盟站住脚,如果修为上暂不能精进,有时候……有时候,多结交些人,人情往来,利益换取,也不失为一条路子。哪怕……“徐知远自嘲一笑,“哪怕我给予的这点人情,在他人看来,可能不值一提。借出玉珏后,我也时时自责,时时反省,我甚至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你,我怕你因此气我,误会我辜负了你……”
阿织道:“你多虑了,我从未想过‘辜负’二字。”
姜遇那时候,更多只是对姜瑕的追忆,以及发现除了自己一人枯守,他人皆已远走的荒凉罢了。
徐知远蓦地抬眼,目光灼灼:“那年离开徽山,承诺过你什么,我一直不曾忘记。我答应要为你寻一把可以出鞘的剑,我也知道你重情重义,放你一人在徽山,你可能永远无法对师父的故去释怀。我想在仙盟站住脚,有朝一日接你去伴月海,带你在那里安家,四海辽阔,天大地大,你或许能过得开心一些。”
他说到这里,沉默片刻,轻声道:“玉珏凑在一起是一对,当年师父把它留给你我,让我照顾你,我其实明白他的意思。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会娶……”
“如果你说的是这个。”
阿织伸出手,祭出水碧色的玉珏。
这是姜瑕的遗物,所以她一直带在身边。
只是原本圆环状的玉珏而今已四分五裂——那日她在焦眉山洞遭遇溯荒灵袭,玉珏自行催动,帮她承接下了汹涌的灵力。
徐知远看到玉珏,一下就说不出话了。
阿织道:“你的选择并没有错,我也并未因此责怪你什么。你说你在仙盟,人情往来,举步维艰,我信;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仙盟站住脚,我也信。
“可是,当你赋予玉珏一份价值,把它当作一个可以换来利益的物件时,你我的初衷就已不同了,因为在我这里,它是无论用什么都无法换取的。初衷不同,你我今后踏上的路必将不同,所以谈何共赴仙盟?谈何照顾一生?
“又譬如你今次回到徽山,分明知道我就在水鸣涧,分明知道你我之间芥蒂已深,却不曾第一时间来见我,而是在长留坞一住多日,你是真的因为内疚,所以无颜面对我吗?还是对于今后种种,其实你也有诸多犹豫,只不过碍于承诺与过往余情,你无法如实相告?”
徐知远听阿织说着,心中只觉得仓惶,想解释,又不知道还能解释什么,张了张口,只唤一声:“期期……”
“如果你问我,在得知你相借玉珏那一刻,我的感受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不是你以为的负心与背叛,是失望,这种失望就好像……”
阿织说着,目光望向雾茫茫的远山,安静了许久,才道,“这种失望就好像你一直守着一个地方,除了这里,你没有别处可去,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的人就是你的家人,你对它珍之重之,惜之护之,总以为旁人也与你一样,可到头来,那些人都一个一个离开了,你孤身四顾,荒野无人,于是开始疑心过往一切是否是自己错觉的那种失望。”
阿织道:“说来倒也没什么,只不过这种失望,有时候,是不可挽回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如实相告。
阿织想,如果姜遇还有什么话留给徐知远,便该是这些吧。
徐知远落寞地听她说完,须臾,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期期,不,师妹……师妹不日要去仙盟,不如由我相送一……”
“不必。”阿织道,“言尽于此,师兄珍重。”
语毕,她转过身往山道上走去。
直到这时,苏晴窗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点真正的愧意,看着昔日师兄妹因此分道扬镳,她迎着阿织走了几步,期期艾艾地“哎”了一声,想说“如果你们的不合是因为我,那我跟你们赔不是”,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场事端里,或许根本无足轻重。
奚泊渊也觉得愧疚,一开始提出相借玉珏的毕竟是他,与之同时,他又觉得庆幸,这种“流水溯洄归来,落花已乘风远走”的窘境太难堪了,还好他们奚家的男儿从不曾面对这些,说出去指不定要被人笑掉大牙。
奚琴从阿织方才那番话中回过神,目光落在她左眼下那颗痣上,在他的眼中,那颗痣的深处,隐隐有繁复的茎叶纠缠。
奚泊渊正准备拽走同行两人,就见奚琴迤迤然上前,在阿织跟前拿折扇一拦,唇角噙起一笑:“仙子要去仙盟?徽山距伴月海千里之遥,就算御器而行,少说也要十来日,刚好在下有一辆追风辇,不如由在下相送?”
奚泊渊:“……”
苏晴窗:“……”
奚琴看着阿织,继续道:“仙子可能不认识在下,在下姓奚,单名一个琴字,几日前与仙子在焦眉山中有一面之缘,仙子想起来了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扇子一收,自己往回找补,“仙子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正如有的人曾经相熟,过了今日各自陌路,有的人从前不认识,今后说不定缘分匪浅呢。到了仙盟,仙子若遇上麻烦,不必寻旁人,来驻仙台寻在下即可。”
他长着一双桃花眼,浅笑起来,长睫微微下压,眸子里的似水柔情直要溢出来。
“对了,在下还有一个名,叫寒尽,取‘寒尽春生’之意,这名除了奚家亲眷,少有人知道,仙子到了伴月海,若是觉得报在下的大名不方便,也可以跟驻仙台提‘寒尽’二字,仙子可记住了?”
奚泊渊觉得简直没眼看,小声问泯:“你主子今早打坐把筋搭错了?”
同觉得没眼看所以藏身在一片虚无中的泯:“……”
阿织:“让开。”
奚琴眸中浅笑不褪,片刻,微微颔首,往一旁让了一步。
等阿织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奚泊渊大步上前,一把拽过奚琴,一手往他额稍探去——纵使这样根本探不出仙人病痛。
奚泊渊语无伦次:“不是吧?你……那个,她……”
要说姜遇好看,确实是好看的,尤其她自带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只有青山徐徐滋养,名仙言传身教,风霜淬骨磨炼,才能养成,奚泊渊都不知道她这气质哪里来的——他觉得单凭徽山出不了这样的人。
可仙盟中独特的美人数不胜数,景宁奚家的公子都见过世面,奚琴的亲师父更是鼎鼎有名的灵音仙子,区区姜氏女,真不至于令琴公子青眼相看。
奚琴拿扇子撩开奚泊渊的手,轻飘飘道:“你懂什么?”
他的目光还注视着阿织离开的方向,问:“泯,你那还有‘暗尘坱’吗?”
泯是沧溟道的魔,暗尘坱,是沧溟道一种肉眼瞧不见的尘土,无色无味,无害无毒,十分罕见,只要放一点在人身上,百日不会消散,是追踪行迹的极佳之物。
“……有。”
“借我一用。”
她适才说她是两日后启程去伴月海吧?
两日后,正月十四,诸事皆宜,百无禁忌,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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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织启程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四。
正月十三,立春了。
去水鸣涧不远,徽山后山的山腰上,多了一个坟冢。
这坟冢就垒在姜瑕坟冢旁边,背后是青山,坟前是清泉流水,是个静谧的好地方。
坟冢里没有葬人,只埋着一块碎了的玉珏与一柄木剑,这些都是姜遇的遗物。
阿织在指尖聚起灵诀,为坟冢四周划出禁制,她看着眼前相依偎的坟冢,片刻,开了口:“那日,是你们吗?”
焦眉山洞生死攸关,若不是玉珏自行催动,帮她承接了一半灵袭,她根本无法穿过溯荒之威,斩杀食婴兽。
玉珏是灵物,可灵物也是物,若无人的意念驱使,它怎么会被催动呢?
阿织不知道在那一刻,帮助她的人究竟是姜瑕还是期期,又或是他们共同的残念。
但她不会知道答案了。
坟草青青,于风中轻晃,无人应她。
阿织道:“多谢。”
“我要走了,今后若是有机会,就回来探望你们。”
“姜遇……我不知道你我有何渊源,连经历都如此相似,但我会找到因果。长路漫漫,日后还会借用姜遇这个名字,期期二字,就留给你了。”
“希望在轮回之后,你们都可以与自己真正牵挂之人重逢。”
阿织在坟冢前又待了片刻,直到望见金乌西移,她才动身往山下走去,明日就要启程,她还要去孟春殿拜别老太君与几位长老。
刚走没两步,却见前方山道尽头等着两人。
是姜宁宁与初初。
他们似乎早就来了,只是看见她在与姜瑕道别,没有靠近。
等走近了,宁宁看到姜瑕墓边多出来的一个坟冢,但她没有多问,谁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那个坟冢或许是姜遇想留下些什么,陪伴着自己师父,又或许是她生死一场,想要跟过去好好道别,宁宁从无名坟冢收回目光,指了指初初,“他一早就嚷嚷着说要来找你,把他带过来,我就去孟春殿啦,老太君好像开了灵器库,要给你再挑一把玉尺呢。”
阿织点点头:“嗯。”
宁宁冲她摆摆手,转身走了没几步,忽然回过头,有些赧然地道:“姜遇,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孟春试炼那日,食婴兽出现,明明那么危险,你最后为何落下石阵,让我们先走?是觉得我和木晗师姐是拖累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阿织道:“不是。”
她没觉得她们是拖累,两个筑基修士,即便在凶妖面前不值一提,多少能襄助她一时。
至于为何让她们先走,阿织也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她下意识就那么做了。
宁宁忽地笑了,“其实你不必说,我都知道。”
山间风很大,将她的团子发吹落一缕,她伸手把发丝拂去耳后,轻声道:“姜遇你……看上去有些孤僻,有时候我跟你说话,我说上十句,你能回一句就不错了。但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比谁都要重情重义。你让我们先走,我猜……只是猜,大概是我把长留坞的秘密告诉了你,把你当朋友,至于木晗师姐,因为试炼开始以后,她是所有人中最信任你的一个。你是那种……虽然从不多说什么,但旁人对你哪怕只有一点好,你就会记在心里,然后十倍百倍奉还的人。”
宁宁说到这里,轻轻吁了口气,她一向怯懦,这样跟人说心里话还是头一回,好在万事开头难,第一步迈出去了,余下的话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我还想告诉你,纵然徽山这里,发生了许多让你伤心的事,但你不要忘了,徽山还有我们。我……小白、阿紫,还有长留坞的所有精怪们,都很喜欢你。”
说完这句,她朝阿织招招手,往山下跑去,扔下一句,“我今后会勤加修炼,下次再发生焦眉山那种危险,不会再让人挡在我身前啦。”
阿织看着宁宁的背影,沉默片刻,引了一缕她的气息到坟冢的禁制内,这样宁宁日后若是来探望姜瑕和……期期,不至于被这禁制拦住。
她做这些的时候,初初就蹲在一旁悄悄看她,等她往山下走去,他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阿织蓦地停了步子,初初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在她的背上。
“无支祁,找我什么事,说。”
“那个……”初初迟疑一会儿,“你真的,明天就走了。”
“嗯。”
初初“哦”一声,“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在徽山脚下住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到山上来看过,随便逛逛,跟你没什么……”
阿织听他说的都是废话,没再停留,继续往山下走去。
“喂,我话还没说完!”初初急了,沿着蜿蜒的山道急追几步,“我想说,你、你不要一直叫我无支祁,我有名字的!你可以和别人一样喊我初初,要不,你唤我的大名!我姓孟,叫孟初!”
山中暮风再度催停了阿织的步子。
她回过身,看向初初。
妖是不能随便告诉人自己的全名的,如果说了,那就表明它愿意奉那个人为主,此生此世跟随她,甚至可以与她签订灵契。
姓孟……如果阿织没记错,无支祁中有一支来自桐柏,因为实在厉害,后来被古神锁于淮阴山下,直到神隐后才得以释放,它们后来自称姓孟,有无支祁之始祖的意思,是所有无支祁中妖力最纯粹的一支。
初初这会儿是人形,七八岁的男孩模样,因为困窘,他脸上的红晕清晰可见。
可是姓名都说出口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胡乱挠了挠头发,一屁股坐在山道上,泄气地道:“我本来打算把姓名告诉姜瑕的,但他不在了,便、便宜你了。你也知道,我是无支祁,天生属水,可以聚川凝冰。我擅变幻,你不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变成一只蜂虫,桌子椅子,什么都可以,因此普通的阵法和结界很难困住我。妖兽百岁才成年,我知道我还很弱小,但我不需要你多照顾,夜里我会自己找地方住,饿了会自己捕食。你……焦眉山中,说到底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凭我自己对付食婴兽,可能早就把命赔进去了。你去伴月海,找那个什么溯荒碎片,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呢,说不定有比食婴兽更厉害的妖物,如果带上我,至少我可以……“
“明日卯时。”阿织忽道。
初初怔然:“啊?”
“明日卯时,徽山脚下,长留坞外。”
夕阳西下,老太君和诸位长老还等在孟春殿,阿织不能再耽搁了,说完这话,撇下初初很快离开。
初初傻了眼一般坐在山道上。
身后是故人坟冢,仙山云海边,风自天外来,轻轻地掀起他黑发中的一簇白,像是有谁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忽然明白了阿织究竟说了什么。
他一下起身,望着山外,呲牙露出一个笑来,在无人处兴奋地一蹦三尺高:“……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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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卯时,阿织领着一只无支祁,轻装简行地启程了。
年幼的无支祁很兴奋,一会儿化作人形,一会儿变作兽形,一会儿成了飞鸟,一会儿又落下来,乖乖跟在阿织身边。
与之同时,一辆马车从徽山正门使出,跃上云渊,朝伴月海驶去。
这马车正是奚家的追风辇,可以行于云端,一日千里。
泯浮在追风辇外,看着山道上一人一兽两个身影,犹豫了片刻,化入辇中,用密语问:“尊主,您真把暗尘坱下在姜姑娘身上了?依属下看,这个姜姑娘不简单,未必不会发现。”
奚琴正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怎么会?仙子不简单,无事岂可轻易怠慢?”
“那您是——”
“仙子不简单,仙子身边,不还有一只头脑简单的水猴子么?”奚琴睁开眼,撩开车帘朝山下望去,笑了笑道:“我昨日上山,发现那只水猴子独自在山中又跳又笑,犯了病似的,顺手就把暗尘坱抖了些在他身上,等他觉察出异样,暗尘坱该被他洒了几千里了。”
初初的确什么异样都没发现,他只管载欣载奔地跟着阿织,见阿织祭出玉尺,要御器而行,他立刻变作一只鹰,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道:“姜遇——初初——”
阿织与初初同时回头。
远处的山脚下,竟是宁宁带着长留坞的精怪来送他们了,在这些精怪后,还有些熟悉的身影,他们或许是虽然陌生却从不抱有恶意的明月崖弟子,或许是虽然严苛却秉持着善意的山中仙侍与长老,是始终心疼这个徒孙却从不宣之于口的老太君,是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的姜木晗,以及虽然分道陌路,心中到底留有一份牵挂的徐知远。
姜宁宁高声道:“姜遇,初初,记得常回徽山呀——”
初初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送自己,一时间开心地从鹰形化成人形,想与他们招手,然而他已身在半空,失了翅膀支撑,瞬间下落,还好阿织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后领,把他捞回玉尺上。
她回过身,看向这些相识不长的故人,低声说了句:“再会。”
无形的风翻卷,握一把在手,再送离人一程,她在心里说,姜瑕,期期,再会。
随后她闭目诵诀。
玉尺乘风,疾驰向天边,消失在云海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