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回:含苞待放

    这顿饭让人吃的很有意见,但是没人敢说。

    米饭是夹生的,菜也是。第一盘炒青菜搞错了糖和盐,变成甜口的了。另一道菜倒是能吃,就是着色颇有些惊悚,原来是失手把酱油倒进去了。但好在两人灵机一动,决定不再放盐,它才没有变的那么难以下咽。

    没有肉,但幸亏没有肉,不然可能会拉肚子。

    该庆幸老人和郎中关系不错,两个人算是忘年交。年轻的郎中盛情邀请他们吃饭,因为太晚,老奶奶贴了膏药就留宿在那儿,明儿他们再去接。所以他和慕琬不饿,意思意思懂了筷子。他们看到黛鸾的脸和那盘青菜一样绿,但没那么甜。

    席煜想大声反抗,可是权衡了一下,觉得打不过。

    “看在叶月君的面子上,我决定多吃两口。”

    “把你夹我那盘菜的筷子放下。”

    “没想到同一口锅里蒸出的米饭可以千奇百怪。”黛鸾超小声地对山海说。

    “我听到了。”

    叶月君不在,她在刷锅,顺便逃避餐桌。这两个厨子负责糟践食物,而其他人负责浪费他们糟践了的食物。

    收拾好桌子,天彻底黑了。他们再次聚集在桌边,盯着那个香炉发呆。

    “我觉得这次不要让小凉单独去比较好。”山海的态度颇为认真,“需要一个判断力更强些的人,与那妖怪谈一谈,做更多了解。”

    “得找个靠谱的。”施无弃符合。

    慕琬说:“首先排除你。”

    “你要这样这天就没法聊了。”

    但叶月君同意山海的说法。虽说让他保持接触比较稳定,若有人随行,更令人放心。说来说去,最终定下三个人一并进入蜃景。叶月君执意要陪着他,山海则一同随行。席煜本身是很想陪着他去的,毕竟虽然一开始的身份是敌人,可默凉他们不计前嫌,多少令她心存感激。她愿意陪他出生入死,不仅是嘴上说说。

    但她太“不靠谱”,所以被全票否决了。

    商议好后,其他人便退出了房子,只留下他们三人。每个人都取了无名指的血,滴落在香炉里,它们融在一起。叶月君念念有词,低吟出一串冗长的口诀。她声音很轻很柔,即使是安静的夜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奇异的芬芳很快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这次的香味与昨天相比,又有一些不同,烟雾也更加浓郁。在这烟熏雾绕的小屋子里,三个人暂时都很精神。

    这和昨天一样,一开始他们相互说几句话,还都很清醒。但说着说着,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瘫在了桌上。这个过程既突兀,又自然,让他们感觉很奇怪。因为同样是在相同的时间,三个人出现在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片美丽的花林。

    他们三个人走在林间,自然而然,就好像他们一开始就在这里散步似的。这个过渡说不出的诡异。但他们的确就站在这里,步伐一致,又缓慢。

    走了一阵,默凉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他说,“与我昨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咒是叶月君念的,山海隐隐觉得,是她心中“最美丽的地方”。而且这地方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虽然他并未亲自来过,可这儿很温馨,让他觉得很舒适。

    “这莫非……”

    “嗯……”叶月君承认,“但其实这里的景色已经不复存在了。”

    “什么?这里是哪儿……好漂亮。”

    默凉轻声感慨。山海的心里有些许泛酸——没错,这的确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他难过的不止是母亲,说到底,她并未参与他的人生。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这片名为“世外桃源”的花林已经不复存在了。曾经还有一位住客,那是一个叫木棉的小姑娘,现在也不在了。

    这儿有各式各样的花,各式各样的树。当然,最多的还是桃花。许多花的时节其实是不同的,但它们争先恐后地开着,像比赛似的。

    有些人的梦是彩色的,有些是黑白;有些人的梦里没有味道,有些可以闻到;有些人在梦中没有触觉,有些人有。但不论如何,这三人此刻同时出现在这一方逼真的幻境中,简直美得不真实。

    “花林的花一直是这样开着的么?”

    “不……肯定是分时候的。只是,我把每次见到最美的场景都叠在了一起。”

    当下的场景可以说惊艳无比。每一簇花,每一棵树间的距离都刚刚好,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能单独拉出来画一幅画,甚至不用刻意地追求光影,追求结构。花瓣一片接一片飘落下来,源源不断,将绿地铺成粉白色,无人践踏,像刚下过一场雪。

    叶月君指了一个位置对他们说,向那边走,应该能看到一个房子。

    那是山海的母亲住过的房子——是收养她的花妖建造的。

    凛山海的目光有些失神。他从未想过,木棉生长的地方,就在母亲儿时的住所边上。在这片繁复的景色之中,他的方向感其实比在荒原上还差一些,单凭自己是一定找不到什么所谓的房子。就算告诉他两个地方是一样的,他也有些无能为力。

    默凉一边走,一边看。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或说有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他在云外镜中也见过许多景色,都不如这儿特别。虽然他更喜欢自己住过的那个地方,但他不否认这里的美,这种场景才像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人间仙境”。

    有一棵桃花树的树枝很低,默凉伸手就可以碰到。他轻轻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苞,将放未放,似是将盛开的前一刻定格。他拉了拉叶月君的衣角。她弯下腰问他什么事,他就把花别在她的簪子前。鲜艳的花骨朵与她红褐色的长裙相得益彰,让她看上去抛却了时间留下的老成,显得更年轻、更像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了。

    “好看。”

    山海这么一说,叶月君都觉得有些惊讶了。他可不像是能随便夸什么东西的人,这令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别着花和他们一起走,来到了那座小屋前。小木屋很新,有树木作对比,显得比荒原上更大一些了。叶月君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声音。

    “没锁。”

    “失礼了。”

    他们三人走进屋。林里破碎的阳光从屋子的窗里漏进来,斑斑驳驳。如默凉所说的一模一样,蜃景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妖。她有着浅金色卷曲的长发,像个海外异国的姑娘。她小巧的脸上有大大的眼睛,看不出年龄。她倚在床榻上,从她的头到身下盖着一条长长的、花哨好看的毯子。

    “我们听小凉提起您。”山海首先行礼,“我们对这里的风景也十分向往,想要一探究竟。唐突拜访,没带什么东西,还请见谅。”

    “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客套话了。”女妖神情漠然,“随便坐吧。没带就没带吧,你们带什么东西,在这地方也留不下。别把此地的东西带走就是了,会惹出祸端。”

    “唔,留不下吗……”

    叶月君当然是在说骨剑的事。无名的女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便回应说:

    “外界的俗物会玷污仙境的纯净……不过你若说那些妖力馥郁的东西,自然另当别论。那把古怪的妖刀还没有‘形’,现在也留不下来呢。”

    “啊,您都知道了……”

    这个女妖身上,有着非常强大力量,他们都能感觉到。但至于善恶,他们暂时还无法进行判断。山海靠近了才发现,女妖的颈上似乎有一块发光的斑,不过被柔软的衣料遮住了一部分。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女妖有些生气地将衣领往上扯了扯,他立即错开视线。可这么一来又好像没必要心虚的事被落实了一般,一时间令他有些尴尬。

    “你,我知道你。”女妖懒懒地说,“你叫凛山海,是桜咲桃良的儿子。”

    “您知道我娘?”

    “知道。”她扫了一眼叶月君,“当年她怀着你的时候,朽月君从一位采茶娘那里借来了这个香炉,赠予她安胎养神。”

    “……果不其然。”叶月君喃喃道,“这香炉就是当初的那个。”

    山海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她们说的朽月君是过去的那位神女。想必那时候,那些六道无常的关系还很好。在人间的事务不那么繁琐时,也能忙里偷闲,一起在花林相聚。

    “你知道,为什么你娘不要你了么?”女妖突然说。

    山海一时语塞。他想到与睦月君见面时的事,便猜测道:

    “应该是怕……违背了那位大人的意志,会刁难到我么?但我娘是死于自……”

    “你倒是聪明。”

    “可、可是……”叶月君抢在山海前说话了,“那位大人明明、明明与青女有言在先,不是已经不再干涉——”

    “愚蠢的女人。”妖怪瞪了她一眼,“只是不妨碍你们相爱,可没说若有了孩子该怎么办。你们用远胜于寻常人类的寿命,轻易地爱与被爱,轻易地留下许多拥有强大灵力和寿命的孩子在这世上,是要反了天么?听着,姓凛的……”

    “……在。”

    妖怪盯着他。她那大得过分的眼睛显得空洞无比,几乎将他吞噬。

    “为人之母,怎么会抛夫弃子呢?”

    女妖的语气比起反问,更像是质问。

    “天下不配为人之母的,也大有人在。但一个冒着如此风险与人类相恋又诞下孩子的母亲,我不认为她毫无心理建树、毫无准备,对这个孩子毫无责任之心。”

    “您知道吗?她的事?”

    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突然对自己说出如此动情的话,未免让山海心生警惕。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来出于好奇,二来是因为她或许多少和母亲有些交情,应当不会骗他。

    当然,他并非毫无保留的信任。若二人之间存在某种他不知道的矛盾,也是情理之中。

    “我亲眼见着,她是被逼无奈。她本可以背负着生前的怨恨,即使在言灵无休无止地念叨下也能将你养育成人。但那位大人不准,她只得求助资历最老的睦月君帮忙。最终,你的母亲一命换一命,与过去做了断的同时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慢吞吞的,兴趣却不在观察他的反应,只是出于慵懒。这些话在她口中没有分量,山海却觉得自己应该相信。

    花林中的香气令人过分地放松了。他不觉得焦虑,不觉得紧张,只是心里空空的。

    “她所言是真?”

    山海凝视着叶月君。他的语调很平静,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但要将其与自己拉上关系时,心中多少有些微妙的触动。

    “……”

    叶月君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父亲又是怎么死的么?”女妖颇有些咄咄逼人。

    “且慢,你是如何知道他父亲的事?”叶月君微侧过脸,“那之后的事连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故去了。”

    “亏您也是六道无常,亏您也曾为人动心。”

    她像是在嘲弄,但所言无一不是事实,这让叶月君有些难堪。